一九六二年的渤海湾,浪头像啃噬礁石的青铜巨兽,一口吞下了高家宝沾满沙粒的欢笑,也卷走了滚子带着阳光温度的生命。
高秀平觉得心被剜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支撑她的那根名为滚子的脊梁骨,断了。
红板箱顶的帽盒里,牛角号静卧如眠,它粗糙的纹理里沉淀着山峰与草甸的气息,那道蜿蜒的裂缝里嵌着一小片滚子后背处蝴蝶状的柔软皮毛,像一枚凝固了时光的琥珀。
高秀平指腹摩挲过的冰凉的号身,停在皮毛的凸起。她闭上眼,仿佛能触到滚子温热的呼吸,听到它胸腔里忠诚的心跳。
当第一声暗哑的号音刺破海风,滚子的影子便从记忆的深潭里跃然而出,不是模糊的轮廓,是清晰的:湿漉漉的鼻头蹭着她掌心,尾巴摇成欢快的漩涡,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
卸下牛鞭的日子,牛角号成了压箱底的旧梦。高秀平的双手在灶膛、针线、梭子、田埂间辗转腾挪,汗水浸透的岁月里,再难挤出一缕悠扬。
玲玲成了她得力的影子,母亲曲桂娥的剪刀和针线,在布料上重新游走出生机。日子像熬过寒冬的麦苗,眼见着返青拔节,可高秀平的心田,却是一片被咸涩海水浸透的荒芜。
家宝曾是串起这个家的活络珠子,在奶奶的炕头和父母的屋檐下滚来滚去,织就一张温情脉脉的网。滚子没了,这珠子仿佛骤然蒙尘,失了那份晶莹剔透的纯真。
那场《红色娘子军》的幕布落下后,家宝眼底怯懦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一股莽撞的近乎蛮横的勇气破土而出,混合着他骨子里的顽劣,让高秀平忧心忡忡,那网,在悄然松动。
夕阳熔金,泼洒在奔腾的海浪上,驯服了几分暴戾。
高秀平立于潮声与暮色交织的岸边,唇抵着冰冷的号角,气息涌入。呜咽的调子裹挟着草甸的清香、滚子的低吠、家宝旧日的嬉笑,在咸湿的风中飘散,如招魂的幡。
高家宝静静地听着,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坚定。他想起了滚子,想起了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大姑,我想滚子了。”高家宝突然说道。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高秀平沉寂的心湖。
高秀平摸了摸他的头,“家宝,滚子在海那边保佑我们,它希望我们快乐。”
说着,高秀平继续吹牛角号,家宝也要吹,高秀平拗不过他,把牛角号递给他,教他怎样用手扶着号子,别摔坏了。
家宝接过沉甸甸的号子,小脸憋成了酱紫色,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颗酸杏,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吹,号子根本没有反应。
高秀平微笑着告诉家宝:“你现在还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你要多吃饭,多锻炼,快快长大。”
家宝不服气,他涨红了脸,又一次鼓起腮帮子用力吹。
当那声沙哑却真切的呜呜,终于挣脱号角,家宝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如同暗夜里划燃的火柴,映照着整个涨红的小脸和那份难以置信的狂喜。
“大姑,你听!我吹响啦!”高秀平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家宝真棒,再试试。”
在一次次尝试中,牛角号声越来越响亮。高家宝的眼神里满是坚定和自信,他似乎在这号声中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突然,一只海鸥从他们头顶飞过,向着大海深处飞去。高家宝指着海鸥说:“大姑,我要做那只鸟,飞到海那边去。”
高秀平看着侄子眼睛重新燃起的、比夕阳更灼热的光,心底那块压了许久的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温热的泉涌处。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高秀平再次拿起牛角号,和高家宝一起吹奏起来。悠扬的号声在海边回荡,仿佛是在向远去的滚子诉说。
牛角尖再次成为高秀平的伙伴,它不仅可以安抚家宝睡觉,也可以带高秀平回想过去的时光,那些她在山上放牛的岁月。
这天高秀平从生产队回家,见吴迪和母亲在院子里争执,家宝哇哇大哭,发生什么事了?
见高秀平回来,家宝急忙求助:“大姑,妈妈不让我吹牛角号,还说别像你一样傻乎乎的,就是个疯子。”
吴迪见儿子把自己的话全盘托出,有些不好意思:“不是的,秀平,我的意思是……”
曲桂娥憋不住:“不是什么,吴迪,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过分了,孩子还小,你整天在他耳朵边煽风点火,这个家还怎么安宁?”
吴迪不服气:“娘,你看秀平都怎样带孩子的,鼓捣那破号子,谁正儿八经的人鼓捣那玩意啊?”
高秀平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吴迪,眼神里满是失望。她缓缓走到高家宝身边,轻轻抱起他,轻声安慰道:“家宝不哭,大姑在呢。”
“吴迪,这牛角号对我们家意义重大,你不知道……它是我们家力量的源泉。”高秀平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孩子需要的是鼓励和支持,而不是你这样的打击。”
吴迪被说得有些心虚,但还是嘴硬道:“那也不能整天就知道玩这个,得让他学点有用的东西。”
曲桂娥在一旁冷哼一声,“有用的东西?孩子的快乐就不是有用的?你别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
高秀平抱着高家宝走到吴迪面前,认真地说:“吴迪,我理解你是为家宝好,但方式不对。牛角号能让家宝变得勇敢和自信,这比很多东西都重要。以后别再阻止他了。”
吴迪根本不买她的账:“你们不用跟我说这些,我的孩子我做主,就是不许他鼓捣那破玩意儿,烦死了。”
吴迪说完转身对家宝大呼小叫:“我告诉你,浑小子,如果让我看见你再鼓捣那玩意儿,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家宝被吓得一哆嗦,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高秀平心疼极了,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但她强忍着没发作。
这时,高吉梁下班回家,他严肃地看着吴迪,“吴迪,你太不懂事了。这牛角号是我们家祖传的念想,对家宝和秀平都意义非凡。孩子吹号能开心,能锻炼勇气,你为什么要阻拦?”
吴迪气焰顿时弱了几分,但还是小声嘟囔着:“可这也不能当饭吃啊。”
高吉梁瞪了她一眼,“孩子的成长不是只看能不能当饭吃。你以后别再这样了。”
高秀平感激地看了哥哥一眼。吴迪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高家宝止住了哭声,紧紧抱住高秀平。高秀平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家宝不怕,大姑会保护你的。”
哪知道高秀平话一出口,吴迪就不乐意:“秀平,你这不是给我们母子劈生吗?你的意思是,他妈是害他的人,他大姑才是保护他的人呗?”
高秀平听出吴迪话里有话:“嫂子,我们是一家人,又何必钻牛角尖呢?”
玲玲张嘴想说,被高秀平递过去的眼神制止住:“嫂子,大家都是好心,家宝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们一起保护他。”
吴迪更不高兴:“我生的孩子,怎么变成大家的孩子了?那意思我说着不算了呗?”
吴迪在娘家是老大,几个妹妹都听她的,自从来到高家,高秀平在家里呼风唤雨,连高吉梁都让她三分。弟弟妹妹更是对高秀平言听计从,让吴迪很不舒服。
高吉梁见妻子不讲理,生气地说:“吴迪,你别强词夺理,孩子是你生的,但是大家都有权利管,再说这孩子淘气,家人都跟着操不少心。”
吴迪见高吉梁不替自己说话,气得直蹦高:“我生的孩子我做不了主了吗?谁想管孩子谁自己生啊,我的孩子就是不用别人管,你们要想管,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
曲桂娥见矛盾升级:“吉梁,你说句话,儿子不用我管,以后你们自己看着,我倒是清闲自在了。”
高吉梁见妻子挺着孕妇,马上要生了,他真是不理解吴迪的想法:“娘,你别跟迪迪计较,她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怎么照顾孩子啊?”
吴迪一听更委屈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你们都欺负我,我怀着孕还没人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