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声音渐渐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大洼地的南山坡……路又窄又陡,旁边就是深沟。”她的声音绷紧了,“那牛……它不认我啊!走着走着,它猛地一甩头,劲大得吓人,我整个人……像片树叶似的被它拖起来!眼看就要栽进沟里……”
她猛地吸了口气,仿佛重新体验了那一刻的惊魂,“我啥也顾不上了,死死抱住路边一棵小树!手指甲……抠进树皮里,血都渗出来了……才没掉下去……”
她下意识地蜷起枯瘦的手指,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剐蹭树皮的灼痛。
病房里异常安静,吊根针都能听见叮当声。
先前撇着嘴的王姨,此刻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像小学生一样腰板挺直。临床的李伯之前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神从审视到凝视,最后叹息鞠躬,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
“后来……那牛慢慢认我了。”高老太太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它叫‘大黄’,脾气犟,可通了人性。
“下雨天,它会用身子给我挡雨;走累了,它会慢下来……我就靠着它热乎乎的肚子歇口气……”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少女的、纯粹的光晕。然而,那光晕转瞬即逝,被更深的阴霾笼罩。
“那年夏天……天热得出奇,知了叫得人心慌。”她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大黄……它怀了犊子,肚子老大,走路都费劲。
“那天下午……天忽然就阴了,黑得跟锅底似的……紧接着,炸雷一个接一个,就在头顶上滚!瓢泼大雨……砸得人睁不开眼!”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当年那个小女孩的惊恐。
“大黄……它突然就不走了!浑身发抖,鼻孔张得老大,呼哧呼哧地喘,肚子……肚子一抽一抽地动!它要生了!就在那陡坡上!”
高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利,“我急疯了!雨大得睁不开眼,路滑得像抹了油!我拼命拉它,喊它……可它疼得站不住,两条后腿直打颤,眼看就要滑下山坡!它肚子里……还有小牛犊啊!”
她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又置身于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之中。
“我……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把牛绳……死死缠在自己腰上!缠了好几圈!勒得我气都喘不上!然后……整个人扑到地上,两只手……两只手死命抠进泥地里!手指头……指甲盖都翻开了……”
她的声音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干枯的手痉挛般地抓挠着身下的床单,仿佛要重新抠进那救命的泥泞里。
“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能松!死也不能松!松了……大黄和它的小牛……就全完了!”
病房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泣。孙圆早已泪流满面,紧紧捂住了嘴。
李建设眼圈通红,用力攥紧了拳头。连最年轻的护士小李,也悄悄背过身去,飞快地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
先前那些质疑的目光,此刻被巨大的震惊和沉重的羞愧取代。王姨低下头,不敢再看高老太太的脸。李伯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好像小了点……大黄……它自己……终于……终于把小牛犊生下来了……”
高老太太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我……我松开手……才发现……腰上……被牛绳勒得……全是紫黑的血印子……手指头……血肉模糊……钻心地疼……”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那双布满老年斑、关节变形的手,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微微颤抖着。
“我……我爬过去……小牛犊……湿漉漉的……躺在泥水里……大黄……它累得站不起来……就用舌头……一下、一下……舔它的孩子……”
高老太太的声音彻底哽住,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她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我……我也爬过去……用我这双……血糊糊的手……
“帮它一起……把小牛犊身上……那层滑腻腻的胞衣……给抹掉……那血……那羊水……又腥又热……糊了我一手一脸……”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无声地、剧烈地抽噎着,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把积攒了七十多年的委屈、恐惧、艰辛和那一点点混杂着血腥气的温暖,在这一刻全部倾倒出来。
病房里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高老太太压抑而痛苦的抽泣声,像钝刀子割着每一个人的心。先前所有的不屑、质疑和轻慢,此刻都被这血泪交织的故事碾得粉碎。
王姨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踉跄着扑到高老太太床边,紧紧抓住老人那双曾深陷泥泞的手,泣不成声。
“老姐姐!我……我糊涂啊!我这张臭嘴!我对不住您啊!您受了大罪了!我……我该死啊!”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羞愧。
紧接着,李伯也挣扎着下床,佝偻着腰,一步一步挪过来。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对着高老太太,深深、深深地鞠了一躬,花白的头颅久久没有抬起。
其他几位病友,或默默垂泪,或低声叹息,脸上都写满了沉重的歉疚和无言的敬重。
孙圆早已哭倒在李建设怀里,李建设紧紧搂着妻子,自己的眼泪也无声地滑落,他凝视着母亲,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深沉的心疼。
护士小李背过身去,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她悄悄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同样瘦小的女孩,赤着脚站在田埂上,身后也有一头温顺的老牛。
窗外的山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了。午后沉滞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眼泪和一种无声的沉重。
高老太太渐渐止住了抽泣,疲惫地靠在枕头上,胸口那块堵了半天的巨石,似乎随着泪水的倾泻而松动、消融了一些。
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床边一张张写满愧疚与感动的脸,最终停留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格外明净的天空上。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窗棂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却异常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沉浮。
护士小李轻轻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她的目光坚定而温柔,落在高老太太苍老而平静的脸上。她走到床边,俯下身,用最清晰、最郑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奶奶,我信。”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寂静的病房里激起无声的涟漪。病友们纷纷抬起头,目光交汇,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弥漫。
短暂的静默后,李伯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响起:“老嫂子,我们都信!”
王姨用力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信!我们都信您!”其他病友也纷纷点头附和,声音不高,却汇聚成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高老太太没有立刻回应。她依旧望着窗外那道越来越亮的光带,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干涸的痕迹清晰可见。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如此之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
然而,就在这微不可察的动作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的神情,如同初春悄然消融的薄冰下露出的第一缕生机,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苍老的眼角眉梢。
窗台上,不知是谁摆的一小盆不起眼的绿植,细弱的茎叶在微风里不易察觉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高老太太的心里舒坦许多,她在想,要不要把更刺激的故事讲一讲呢?会不会再一次被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