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玉叹了口气,说:“行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不为难你了。但你可别忘了我们的养育之恩。”
刘巧翠也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
曲桂娥则缓缓走进屋内,搬出那袋满是虫眼的米。
发霉的米香混着陈年的怨气在屋里蔓延,所有人都在这古怪的气味里打了个喷嚏。
娄翰林曾一度不能理解,那米都坏了,为什么要放那么多年。
没有人挑明那袋米的来历,高吉梁不知道,娄翰林也不知道,但是高秀平记得清清楚楚。她记得当时哥哥被带走的时候自己哭得死去活来。
曲桂娥留着那袋米并不是特意给虫子吃的,那时猴粮食贵重,一家人缺衣少食,曲桂娥一直没动那袋米。
她觉得那是用儿子换来的东西,她不忍心吃。就算家里没米下锅,甚至出去讨饭,她都没舍得动那点粮食。
高殿玉和刘巧翠看着那袋米,脸色铁青,高殿玉声音颤抖:他二婶!你留着这烂米是什么意思?想羞辱我们吗?
羞辱?曲桂娥泪流满面,这袋米提醒我,我的儿子是被一袋米换走的!你们把他当什么了?货物吗?
高吉梁看着那堆发黑的粉末,胃里一阵翻腾。
你们的儿子?曲桂娥声音颤抖,吉梁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当年你们用一袋黄米就把他换走,现在还有脸来要人?
高吉梁震惊地看着母亲:什么一袋黄米?
曲桂娥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她转身冲进屋里,不一会儿捧出一个布满灰尘的陶缸。
就是这袋米!
曲桂娥颤抖着手打开缸盖,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她倒出里面的东西——那早已不是米,而是一堆爬满虫子的黑色粉末。
她看着高殿玉和刘巧翠,声音有些颤抖:“这袋米,我留了这么多年,就像留着过去的回忆。当年把吉梁过继给你们,我心疼得要命。如今时代变了,规矩也变了。”
九岁那年,他被带到高殿玉家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天,大伯确实扛了一袋米到他家,而他因为不小心碰倒了米袋,被大娘数落一顿。
所以...我是被卖掉的?高吉梁声音嘶哑。
不是卖掉!高殿玉吼道,是过继!那时候谁家不这样?你家穷得揭不开锅,我们好心收养你,给你饭吃,给你衣穿!
曲桂娥扑上去抓住高殿玉的衣领:好心?你们就是看中吉梁聪明能干,想让他给你们当免费劳力!
娄翰林把那袋被虫蛀的米扔到院子里,瞬间被鸡群一抢而空。
高秀平看着鸡群,突然笑道:“这米啊,也算发挥最后一点价值了。”
高吉梁看着眼前争吵的大人们,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转身冲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在村中奔跑,直到精疲力竭地跪倒在河边。
他捧起河水泼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河水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这张脸既不属于高殿玉家,也不完全属于曲桂娥家。
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他属于哪里?
傍晚时分,高吉梁回到家中,发现气氛更加凝重。高秀平和刘佳玉坐在角落里,神情复杂;曲桂娥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娄翰林在一旁安慰她。
见高吉梁回来,她马上强装笑脸:吉梁,她声音沙哑,娘不是有意瞒你...
高吉梁摆摆手:娘,我明白。那个年代,大家都不容易。
他转向全家人:明天,我想请大伯和大娘过来,大家一起把话说清楚。
曲桂娥想要反对,但看到儿子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第二天,高家召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会议。高殿玉夫妇、曲桂娥一家、甚至村里几位长辈都来了。
高吉梁站在中间,环视众人。首先,我感谢大伯大娘六年的养育之恩。高吉梁向高殿玉夫妇深深鞠了一躬,没有你们,我不可能有机会去沈阳。
高殿玉脸色稍霁,但接下来的话让他再次变了脸色。
“但是,高吉梁继续道,新社会废除了过继这种封建陋习。我不是任何人的财产,我有权决定自己的归属。
刘巧翠尖叫道:那我们白养你了?
我会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高吉梁平静地说,但不是以儿子的身份。我可以每月给你们生活费,直到...直到你们百年之后。
高殿玉冷笑:生活费?我们要的是儿子!是有人给我们送终!
场面再次混乱起来。老人们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高秀平突然站起来,大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哥的感受?他被当成物品一样讨价还价!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高吉梁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然后对所有人说:我希望大家能尊重我的选择。我会照顾生母,也会报答养父母的恩情,但不会再回到过继关系中去。
高殿玉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高吉梁,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娄翰林缓缓说道:“大伯,吉梁说得在理,新社会有新规矩,咱们不能再死守着旧观念不放。吉梁感恩你们的养育之恩,愿意报答,这已经很难得了。”
高殿玉和刘巧翠听了,脸色渐渐缓和。高殿玉长叹一口气,说:“罢了罢了,时代变了,我们也不能太固执。吉梁,只要你心里还念着我们的好就行。”
高吉梁眼眶泛红,再次向他们鞠了一躬。曲桂娥也走上前,拉着高殿玉夫妇的手说:“以前的事就过去了,咱们以后还是一家人。”
瓦斯灯忽明忽暗,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旧时代的幽灵正在围观。
窗外,月光如水。高吉梁知道,他面临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矛盾,更是新旧时代交替下的阵痛。
而他,必须走一条和解之路。他不知道,他的路和解了,其他人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