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晨雾还未散尽,村口的老槐树下已围满了人。
陶坛被小心翼翼地摆在石磨上,灰褐色的粗陶表面布满细密裂纹,像是三百年的风霜都刻在了上面。
坛口封着黄泥与草绳,一丝微酸带香的气息正从缝隙里缓缓渗出,引得几个孩子踮起脚尖猛嗅,口水几乎要滴下来。
“就是它……”一个老妇颤声说,“我孙儿昨夜梦见天尊递来一筷子腌菜,醒来舌尖还泛着咸鲜。”
“放屁!”旁边汉子瞪眼,“我家灶神托梦说这坛子是开光圣物,吃了能通灵!”
争执声此起彼伏,人群躁动如沸水。
有人悄悄伸手想摸坛身沾点福气,却被小石头一把拦住:“再碰,名字就不上共腌册了!”
陈凡蹲在石磨边,手里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芥菜根。
那三根枯瘦的野菜根是他仅剩的种子,也是当年在青云宗膳堂当杂役时,从师父碗底偷偷藏下的“火种”。
他没说话,只是眼神沉静,仿佛眼前不是一坛即将引发哄抢的腌菜,而是一场早已注定的试炼。
夜琉璃立于高处屋脊,黑袍随风轻扬,眸光冷冽扫过人群:“你们争的是味道?还是神迹?他拉屎你们围观,吃饭你们供奉,现在连口咸菜都要当成舍利子抢——可笑。”
没人反驳。但也没人退后。
三天前,还有人偷挖半勺腌菜藏进鞋底带回屋,结果当晚全家人腹泻不止,吓得跪地磕头认罪;昨日更有个孩童为争一口汤打翻饭碗,哭喊着“我要通灵”,险些被父母打断腿。
小石头连夜跑来报信,脸色发白:“陈师兄,再这样下去,您这坛子真要变成新神龛了,他们已经在商量建庙了……”
陈凡当时只笑了笑,把空坛倒扣在灶台上,声音很轻:“人心若找不到寄托,就会给一碗腌菜封神。”
此刻,太阳终于跃出山脊,金光洒在陶坛上,映得那一道道裂纹如同符咒苏醒。
他站起身,一刀划开封泥。
“嗤——”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香气猛然炸开,酸中带醇,咸里透鲜,夹杂着岁月沉淀的泥土芬芳,直冲鼻腔。
人群齐齐吸气,不少人腿一软差点跪下。
可就在众人伸颈期盼之际,陈凡却抬手一倾——整坛腌菜哗啦倒入早已备好的大铁锅,又提起水桶,咕咚咚灌入清水。
“你干什么!”一名老者失声尖叫,“那是三百年的灵物!”
“糟蹋啊!”几个主妇抱头痛哭,仿佛亲眼看见祖先牌位被打碎。
陈凡不为所动,拿起木铲缓缓搅动。
浑浊的汤水在阳光下翻滚,浮起一层油光,气味却愈发浓郁,竟引得远处鸡犬纷纷停鸣侧耳。
“独吃一味,不如共煮一锅。”他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喧哗,“你们以为这是仙丹?不,这是时间。三年前我埋下它的时候,就想好了今天。”
他环视众人,目光温和却不容置疑:“从今往后,不再有‘陈凡的腌菜’。我要发起‘百户共腌计划’——每家取一小撮自家存菜,混入大缸,统一封存,三年后启封。谁中途偷吃,名字就从梁上抹去。”
空气骤然安静。
小石头捧着竹简上前,笔尖悬在空中:“登记造册,一户不落。”
夜琉璃跃下屋檐,落在锅边,指尖一弹,一缕幽红火焰掠过锅沿,竟在铁皮上烧出一道隐秘符印。
她冷笑一声:“敢动歪心思的,别怪我亲自送你去蹲坑反省,让你对着粪坑悔过七日。”
众人哄笑,紧张气氛顿时松了几分。
但笑声背后,更多是震撼与羞惭。
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曾想把一个愿意蹲茅棚讲道的人再度捧上神坛,而这个人,偏偏用一锅烂菜汤,把他们重新拉回了人间。
七日后。
村口广场平整如洗,十三口新制的大陶缸整齐排列,每口皆以南荒红土烧制,肚腹浑圆,坛身阴干刻字——第一个名字,正是“陈凡”。
晨光微熹,他站在缸前,手中握着粗盐与压石,尚未开口。
人群屏息等待,孩子们紧攥母亲衣角,小石头握笔的手微微发抖。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北斗第七星悄然一闪,十三颗星辰再次排成弧线,地脉深处,那股由善念汇聚的暖流轻轻震颤,仿佛也在等待一句话、一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