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马主任那句不带什么感情,却无异于天籁的问话,晏建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冲上了头顶!
带了吗?
怎么可能没带!
那可是他今天出门的全部家当,是他们“安平玩具厂”的脸面,是他晏建民能不能挺直腰杆回村的唯一希望!
他心里头波涛汹涌,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得意忘形。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憨厚中带着点急切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发颤。
“带了!带了!马主任,我就在车筐里放着呢!”
他说着,连忙转过身,手脚麻利地从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的车筐里,将几个用干净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马主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敛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笨手笨脚的“意外”,到恰到好处的诉苦,再到此刻那发自内心的激动,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小子,是个有心人,也是个聪明人。
他没有当场拆穿晏建民那点显而易见的小伎俩。
在这社会上混,有点眼力见会想办法,不是坏事。
怕就怕那种又蠢又愣,还自以为是的。
“爷爷,爷爷,是玩具吗?快给我看看!”旁边的小孙子小宝已经等不及了,他扯着爷爷的衣角,踮着脚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对新奇玩意儿的渴望。
在街边就这么打开样品,实在不是个事儿。
马主任沉吟了片刻,看了一眼天色。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又早又快,寒风吹在人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天晚了,这里也不是看东西的地方,这样吧,你明天早上九点,直接来我办公室找我,三楼,主任办公室。”
说完,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晏建民听的。
“别再去采购科那边瞎转悠了,那帮小子,有时候办事就是毛躁。”
轰!
晏建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二踢脚,同时被点燃,炸开了绚烂的烟花!
成了!
成了!
他不仅得到了面见这位大领导的机会,更是得到了一句“尚方宝剑”般的承诺!
明天,他就可以绕开那扇紧闭的,充满了白眼和瓜子皮味道的采购科大门,直接走进这栋大楼里,权力最高的那间办公室!
这扇窗,被他硬生生地给撬开了一条缝!
“哎!哎!好的!谢谢您!谢谢马主任!”
晏建民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儿地鞠躬道谢,那副样子,朴实得让马主任心里最后那点戒备,也彻底放下了。
“行了,快回去吧,天冷,别在外面冻着了。”
马主任摆了摆手,牵着还在眼巴巴望着玩具的小孙子,转身,慢悠悠地走进了家属院那厚重的大门里。
直到那祖孙俩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晏建民才像虚脱了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那几个沉甸甸的布包,又抬头看了看那扇已经关上的大门,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他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县城的夜色里。
冬夜的寒风,刮在他脸上,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他的心里,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
回到那间五毛钱一晚上的小旅馆,晏建民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他先是仔仔细细地,将那扇薄薄的木门从里面插好。
然后,才借着房间里那盏昏暗的,只有十五瓦的灯泡,将怀里的样品,一件一件摆在了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一个关节可以活动的木头小人,一个穿着碎花布小袄的布娃娃,还有几块打磨得光滑无比,五颜六色的积木。
在昏黄的灯光下,这些玩具仿佛都散发着一层迷人的光晕。
他从兜里掏出自己那块有些发黄的手帕,沾了点从水壶里倒出来的凉水,开始仔仔细细地,将每一件样品都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那认真的样子,比给自己洗脸还要仔细。
他要保证这些东西,在明天出现在马主任面前时,是它们最完美,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擦拭干净后,他又坐下来,对着这几件玩具开始喃喃自语。
这是他从堂弟晏明洲那里学来的“笨办法”,演练。
“马主任,您看,我们这个木头人,它这手脚,都是能动的,这在市面上的玩具里,可是独一份!您再摸摸这木头,光不光滑?一点毛刺都没有!这都是咱们从德国进口的机器,一下一下磨出来的,保证伤不到孩子的手!”
“还有这个布娃娃,您看它这眼睛,是画上去的,不是用那种塑料珠子钉的,为啥?就是怕那珠子掉了,被不懂事的小娃娃,给吞到肚子里去!安全!这是咱们厂,最看重的东西!”
“还有这积木,您闻闻,有油漆味吗?没有!我们用的,是专门从上海托人买的无毒漆,别说闻了,就是孩子放嘴里啃,都没事!”
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自己的说辞。
他想起明州跟他说的那些“歪理”,“我们卖的,不只是玩具,是给孩子的快乐”,“我们卖的,是安全,是让家长放心”。
这些话,他一开始听着,还觉得云里雾里,有些虚头巴脑。
可现在,当他将这些话融入到自己的介绍词里时,他突然感觉,自己卖的这些东西,好像真变得不一样了。
它们不再是简单的木头疙瘩和布娃娃,而是承载了更多“意义”的好东西。
这一夜,晏建民几乎没怎么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