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影子亲戚(2 / 2)

厨房里只有油锅还在不甘寂寞地滋滋作响。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凉,手里的蒜瓣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

前年……走了……电话……

像一道迟来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我记忆的迷雾。是了,前年秋天,那个下午,我爸的电话,那句“你大舅没了”……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

可是……那街上的是谁?

我清晰地记得他藏蓝色的棉袄,记得他手里拎着的肉,记得他转过头时眼角深刻的皱纹,记得他略带浑浊却含着笑意的眼睛,更记得他那结结巴巴、再熟悉不过的语调——“小,小雪啊……上,上街买,买东西啊?”

那声音,那面容,那语气,真真切切,怎么可能是……假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汗毛倒竖。

“爸……你,你没骗我?我真看见他了!他还跟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带着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爸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惊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怜悯和某种了然的神情。

“我没骗你。”他声音低沉,“你大舅,确实是前年没的。葬在后山祖坟,和你姥爷姥姥挨着。今年清明,我跟你弟还去烧过纸。”

他顿了顿,看着我苍白的脸,缓缓说道:“咱们这儿老辈人传下过话,说有的人走了,心里要是还挂着什么事,放着什么人,没好好道个别,那魂儿啊,就一时半会儿走不脱。尤其在年关底下,阳气弱,杂气重,更容易……被至亲的人撞见。”

我爸的声音不高,却在安静的厨房里激起回响。挂在心里的……事?放着……的人?

我猛地想起了电话里那句轻飘飘的“等过年回去,我去给大舅上坟”,想起了这十多年来的疏远,想起了他过世我竟未能回去送最后一程,甚至……连这个消息都被我轻易地遗忘在了脑后。

愧疚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之前的恐惧。大舅他……是怪我了吗?怪我这个外甥女不懂事,连他走了都不知道,连最后一面都没去见?所以他才会在年关的街上,用那样一种方式,提醒我他的存在?

“他……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我声音哽咽。

我爸摇了摇头,重新拿起笊篱,捞起锅里炸得金黄的果子,他的动作恢复了沉稳。“不好说。但你大舅那人,性子闷,心里热。他可能……就是想再看看你。看你过得挺好,他也就放心了。结巴着跟你搭句话,听你正常喊他一声‘大舅’,这心愿,说不定就了了。”

那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没睡。黑暗中,大舅在街上的那个回眸,那结结巴巴的一句话,反复在我脑海里播放。恐惧感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悲伤和遗憾取代。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想起大舅用粗糙的大手把我架在脖子上看社火;想起他默默帮我修好了弄坏的玩具;想起妈去世时,他红着眼眶,笨拙地拍着我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血缘这东西,原来并不会因为距离和时间的冲刷就彻底消失。它只是沉睡了,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会被一个熟悉的乡音,一个相似的身影,或者,一个无法解释的“遇见”悄然唤醒。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对我爸说:“爸,带我去看看大舅吧。”

我爸看了我一眼,没多问,只点了点头:“好。”

我们买了香烛纸钱,买了水果点心,沿着积雪未融的山路,去了后山的祖坟。大舅的坟是新坟,在一排旧坟中间,显得有些孤单。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照片是他中年时拍的,抿着嘴,眼神敦厚,带着点照相时的紧张。

我点燃香烛,把祭品摆好,然后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着我的脸,热浪扑来。

“大舅,”我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来看你了。”

“对不起,你走的时候,我没能回来送你。”我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仿佛能穿过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藏蓝色棉袄下温厚的灵魂,“昨天在街上,我看见你了。谢谢你……还愿意应我一声。”

纸钱烧成的灰烬,被山风卷起,打着旋儿,像黑色的蝴蝶,飞向灰蒙蒙的天空。我心里堵着的那块东西,随着话语和飞舞的纸灰,似乎慢慢松动了,消散了。

“你在那边,好好的。缺什么了,就托个梦给我。”我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山风吹在脸上,冰凉,却让人清醒。

我爸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等我做完这一切,才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回家。你大舅他,知道了。”

从那以后,每年过年回家,无论多忙,我都会去给大舅上坟,也顺带去给其他几位舅舅拜年,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走动虽然依旧不算频繁,但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被那年街上离奇的一瞥,悄然打破了。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大舅,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梦里。

但我知道,那一次“遇见”,不是结束,而是一种和解。是与逝去的亲人的和解,也是与那个因奔波忙碌而日渐麻木的自己的和解。

老辈人的话或许有他们的道理。逝去的人并未真正远去,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生者的记忆与惦念里。而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那份未了的牵挂,会穿越生与死的模糊边界,让我们得以短暂地重逢,完成一场迟到,却至关重要的告别。

那声结结巴巴的“小,小雪啊……上,上街买,买东西啊?”成了大舅留给我最后的话,也成了连接我们舅甥之间,一道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温暖而伤感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