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姥姥啊,是村里有名的巧手。”一天晚上,姥爷坐在院里的藤椅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她绣的花,能引来真蝴蝶;她做的糯米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依在姥爷膝头,似懂非懂地听着。
“最重要的是,你姥姥心善。”姥爷继续说,“当年村里闹饥荒,她把自己嫁妆都卖了,换粮食分给邻居。王老五家的二小子,就是你姥姥接生的,那时候他娘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母亲在一旁补充道:“你姥姥生前最盼望的就是抱外孙。我怀孕时,她虽然病重,还坚持给孩子做了好几件小衣服。”
“可惜啊,她到底没等到你出生。”姥爷叹了口气,烟圈在暮色中缓缓上升,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
在姥爷家住的那些日子,我渐渐表现出一些奇怪的习性——特别偏爱蓝色的东西,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咿呀说话,有时还会哼唱一首谁也不认识的曲调。
母亲担心地告诉姥爷,姥爷却摆摆手:“随他去吧,孩子小时候都这样,长大就好了。”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突然指着竹林方向说:“姥姥说,那里有甜果子。”
母亲和姥爷面面相觑——竹林深处确实有几棵野果树,这事他们从没跟我提过。
姥爷沉思片刻,拉着我的手说:“走,带姥爷去看看。”
我熟练地领着姥爷穿过竹林小径,果然找到几棵挂满红色小果的野果树。姥爷摘下一颗尝了尝,甜滋滋的。
“是你姥姥告诉你的?”姥爷蹲下身问我。
我点点头:“姥姥在梦里带我来的。”
姥爷的眼圈又红了,他摸摸我的头,摘了满满一兜野果带回家。
随着归期临近,母亲开始收拾行李。姥爷看着我们忙碌,眼神里满是不舍。
临走前一夜,姥爷把我叫到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泛黄的蓝色碎布,上面用银线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
“这是你姥姥最喜欢的一块绣片,她原本想给你做件小褂子的...”姥爷声音哽咽,“现在给你留个念想吧。”
我接过绣片,小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刺绣。
“你姥姥她是真心疼你。”姥爷继续说,“那天晚上她来看你,不是存心要吓唬你,只是太想亲近你了。你别怪她。”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蓝色绣片紧紧攥在手心。
回南方的前一天,姥爷和母亲又带我去了一次姥姥的坟前。这次,我主动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姥姥,我会想你的。”
一阵微风拂过,坟旁的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我的话。
回到南方后,我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夜那样的哭闹。随着年龄增长,我对姥姥的印象也逐渐模糊,只有那块蓝色绣片,一直被母亲仔细收着,说是姥姥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多年后,我考上大学,学的民俗学。在一次关于民间信仰的课堂上,我突然想起童年的那段经历,便向教授请教。
教授听后很感兴趣,他说在民俗学中,这类“已故亲人回来看望新生儿”的故事在很多文化中都有记载。
“特别是那些出生在亲人去世不久的孩子,常常被认为能够沟通两界。”教授说,“有些文化甚至认为,这样的孩子带有特殊的使命,或者是被选中的媒介。”
我想起姥爷当年的话,又问:“那为什么我会又哭又笑呢?”
教授推了推眼镜:“根据记载,幼儿对灵魂的感知与成人不同。他们可能同时感知到灵魂的善意和灵魂本身带来的能量冲击,所以表现出矛盾的情绪。而老人的干预,在很多文化中都被认为是保护幼儿的必要措施。”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年迈的母亲,再次问起当年的细节。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才说: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姥爷临终前告诉我,那晚他其实不止看见你在哭...他还瞥见窗外有个模糊的蓝色身影,正隔着玻璃逗你笑。所以他才知道,那是你姥姥。”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问。
“怕你害怕。也怕你忘了。”母亲轻声说,“你姥爷说,你姥姥实在是太想抱抱你了,所以才忍不住来看你。那晚你哭,不是因为她可怕,而是因为她身上的‘阴气’让你不舒服。后来你笑,是因为她在逗你玩,像所有疼爱孙辈的奶奶一样。”
结束通话后,我翻出母亲随信寄来的那块蓝色绣片,对着灯光细细端详。经过这么多年,布色已泛黄,但那朵银线绣的兰花依然栩栩如生。
我忽然明白,那夜窗外的不论是姥姥的灵魂,还是家人的思念产生的幻觉,都源于一种超越生死的情感——爱。那份爱如此强烈,以至于能够穿透阴阳的界限,以那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
如今,我也已为人父。每当夜深人静,看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儿子,我总会想起那个故事,想起那份足以跨越生死的牵挂。
也许爱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它不因死亡而终结,不因时间而褪色。就像那块蓝色绣片,历经岁月,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温度。
而那夜窗外的蓝衣人,不管她是谁,或是什么,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情感,能够穿越最黑暗的长夜,给予生者继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这份认知,比任何民间传说都更加珍贵,也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