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溪畔遗珠(1 / 2)

我爷爷这一辈子,经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儿,有些他常挂在嘴边,有些则讳莫如深。其中一件,关于一个夏日清晨的偶遇,他直到晚年,坐在老槐树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眼神飘向远方,才断断续续,带着几分困惑与追忆,向我讲起。那感觉,不像是在讲一个故事,更像是在试图拼凑一段模糊而真实的记忆。

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爷爷那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板结实,手脚麻利。我们老家在南方一个山清水秀但也相对闭塞的村子里,庄稼人靠天吃饭,勤快是唯一的本钱。那天,为了赶在日头毒辣起来之前多干些活,爷爷天没亮就摸黑起了床。奶奶往他怀里塞了两个还温热的红薯,他扛起锄头,便踏着朦胧的晨霭,往离家稍远的那块水田走去。

夏天的清晨,天亮得早,但太阳还蛰伏在山梁后面。天地间是一种奇特的色调,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昼,而是一种柔和的、蓝汪汪的清明。路边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踩上去湿漉漉的。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林,都还沉浸在最后一抹静谧的夜色里,轮廓有些模糊。四野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啼鸣,更衬得这清晨的空旷与安宁。

去往田里,需要穿过一片长满灌木的坡地,再走过一条蜿蜒的小溪。那溪水我们叫它“月亮溪”,因其弯弯的像个月牙儿。溪水不宽,但常年清澈见底,是从更深的山里流出来的。爷爷沿着熟悉的小路走下坡,月亮溪便静静地横在眼前。溪水在朦胧天光下,泛着碎银子般的光泽,潺潺的水声在这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就在那时,爷爷看到了她。

在溪流的一个拐弯处,一块表面平坦的青石板旁,蹲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女人。

爷爷当时就愣了一下。这荒郊野岭的,又是大清早,谁家的姑娘媳妇会在这里?他放慢了脚步,心里有些嘀咕。那女人背对着爷爷来的方向,面朝溪水,正微微俯身,在用手掬水洗脸。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衣,不是当时农村常见的粗布短褂,那衣料看起来异常柔软顺滑,在微熹的晨光中,似乎带着一种自身的光晕。她的头发非常长,黑得像最深的夜,直直地垂泻下来,几乎将她的整个背影都笼罩住了,一直拖到溪水边,发梢似乎都浸湿了。

爷爷是个实在人,虽然觉得奇怪,但想着或许是邻村谁家起早赶路,在这里歇脚洗漱。他本想不做声,悄悄走过去,免得惊扰了人家。但就在他快要走过那块青石板时,那女人洗完脸,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双手合拢,捧起一掬清亮的溪水,凑到唇边,看样子是要喝。

爷爷从小就听老人说,这月亮溪的水虽然看着清亮,但是山里的活水,尤其是一大早,寒气最重,直接喝容易闹肚子。他这人热心肠,也没多想,便停下脚步,朝着那女人的背影好心提醒道:“喂,那位……姑娘?大早晨的,可别直接喝这溪水,太凉了,伤肠胃哩!”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有些突兀。那捧水的动作顿住了。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她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捧着一汪溪水,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长长的黑发遮蔽了她的侧脸,爷爷依旧没能看清她的模样。

一阵微风吹过,拂动她垂顺的长发和洁白的衣袂,那身影在渐亮的天光下,竟有种说不出的单薄和飘忽。爷爷等了几秒钟,见对方不理会,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更浓了。他挠了挠头,觉得自己或许是多管闲事了,人家可能只是漱漱口。他于是不再停留,扛着锄头,继续迈步向前,踏上了溪对岸的小路。

可是,心里那份不对劲的感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太安静了,从他开口到离开,那女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而且,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爷爷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他忍不住,猛地回过头去。

青石板依旧。溪水潺潺。露珠在草叶上滚动。

可是,那个白衣长发的女人,不见了。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就在他刚刚走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就在这片开阔的、毫无遮挡的溪畔,那个女人,凭空消失了。

爷爷当时就感觉头皮一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甚至用手背揉了揉,再定睛看去——空空如也。只有那块青石板上,似乎还残留着一小片水渍,证明刚才似乎真的有人在那里停留过。

荒郊野外,几秒钟的时间,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跳进溪里?溪水不深,而且会发出声响。跑进旁边的灌木丛?那必然会刮擦枝叶,也会有很大的动静。可是,什么都没有。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声无息,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是爷爷清晨朦胧中的一个幻觉。

爷爷那时年轻气盛,胆子也算大。他压下心头的惊悸,握着锄头,又小心翼翼地折返回去。他走到那块青石板旁,仔细查看。石板上除了微湿的水痕,什么都没有留下。周围的草地上,也没有任何脚印——包括他自己的脚印,在露水很重的草地上都清晰可见,却唯独没有那个女人的。他环顾四周,茂密的灌木丛安然无恙,远处的树林静默无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条兀自流淌的月亮溪。

爷爷心里直打鼓,他知道这绝不是眼花了。那个白衣女人的身影如此清晰,那长长的黑发,那素白的衣衫……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窜入他的脑海: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乡下关于山精水怪、鬼魂狐仙的传说可不少。

他不敢再多待,也顾不上干活了,扛起锄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月亮溪,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时,天光已经大亮,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迷雾,也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寒意。太奶奶看他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锄头也没沾泥,忙问怎么回事。爷爷喘着气,把清晨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

太奶奶听完,脸色也变了变,她压低声音说:“你怕是……遇到‘溪客’了。”

“溪客?”爷爷不解。

太奶奶是村里老人,知道很多掌故。她告诉爷爷,传说在一些特别清澈、有灵气的溪流深潭里,会栖息着一种精灵,不一定是害人的,它们有时会幻化成美丽的女子,在清晨或黄昏人迹罕至时,在水边梳洗嬉戏。它们被称作“溪客”,意思是溪流的客人,也是人间的过客。它们通常不与人交集,但如果被人撞见,或者像爷爷那样开口搭了话,就可能立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