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车头,我将右侧车轮轧上那狭窄的草甸,左侧车轮勉强留在粗糙的柏油路肩上,车子以一种倾斜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开始沿着湖岸前行。速度慢得如同蜗牛。
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开始笼罩了我。我总觉得车窗外,那片墓地的方向,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不是具体的某个墓碑,而是那片空间整体,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从每一个角落投射过来。
为了壮胆,也为了打破这要命的寂静,我手有些发抖地连接手机,点开了音乐软件。我平时不信佛,但不知怎的,在收藏夹里胡乱翻找时,下意识地点开了一个之前偶然存下的《南无阿弥陀佛》佛号唱诵。刹那间,庄严而宏大的佛号声在车厢内响起,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音乐响起后,父母似乎稍微安定了一些,母亲甚至低声跟着念了几句。但我内心的恐惧非但没有减轻,反而以一种更诡异的形式升级了。
车子在完全无光的黑暗中,沿着那条几乎不存在的“路”缓慢爬行。远光灯打出去,只能照亮前方十几米的路面,那是一条苍白、细弱、被无边黑暗包裹着的小径,看不到起点,也望不到尽头。路两旁是密不透风的丛林和那片无尽的湖水,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开了快半个小时,我们没有遇到任何其他车辆,没有任何人造光源,甚至连动物的眼睛反光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们这一辆车,和这无尽的、压迫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佛号声在车内巨响,试图驱散恐惧,但不知为何,在这特定的环境中,那庄严的声音反而显得有几分空洞,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回响。我的头皮开始一阵阵发麻,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渐渐地,我开始产生幻觉。
起初是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车窗外有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像是人形,又像是扭曲的树枝。我告诉自己,是太紧张,眼花了。
但后来,那感觉越来越真实。我总觉得在我们的车顶上方,沉甸甸地压着什么“东西”。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一种感知上的“存在感”。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天窗,仿佛一看,就会看到什么我绝对无法承受的景象。
在佛号的间隙,在引擎的低鸣中,我仿佛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细细的、若有若无的、像是很多人挤在一起发出的窃笑声。那笑声不带任何欢愉,只有冰冷的、嘲弄的意味。它们来自车顶,来自窗外,来自那片黑暗的湖水和墓地。
我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在恍惚中,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射,我看到车顶上方,趴伏着、簇拥着无数黑压压的、扭曲的影子。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个个模糊的轮廓,但我能“感觉”到它们都在“笑”,那种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狞笑,它们似乎在跟着我们的车,跟着这黑暗中唯一的移动光源,像是在举行一场沉默而狂欢的游行。
我的手指紧紧抠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不敢说出来,怕吓到父母,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一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机械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时间感已经完全错乱,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晓晓,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换我开一会儿?”母亲担忧地问。
我用力摇头,声音干涩:“不用,妈,我没事。就快……快出去了。”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父亲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叹了口气:“这路怎么这么长?是不是鬼打墙了?我年轻时听老家人说过,遇到鬼打墙,就一直往前开,别回头,别停车……”
父亲的话让我心头一凛。鬼打墙?难道我们真的遇到了超自然现象?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更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那些车顶的“笑声”仿佛更清晰了。
不知又开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我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想要不顾一切踩下刹车的时候,前方极远处,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橙黄色的光点。
是幻觉吗?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光点,生怕它像鬼火一样消失。佛号声依旧在响,但我似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终于,我看清了,那是一个孤零零立在路边的老旧邮箱。又开了一段,路边开始零星出现一些简陋的木屋,窗户漆黑。我们终于驶离了那片湖岸,道路也逐渐变宽,恢复了正常的柏油路面。
前方,出现了久违的、属于州内公路的、昏暗但无比亲切的路灯。远处,甚至能看到高速公路上车辆驶过留下的光带。
我们开出来了。
当我将车驶上那条通往高速公路的匝道时,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水底世界终于浮出了水面。车内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消失了,车顶上那黑压压的“东西”和诡异的“笑声”也无影无踪。我关掉了佛号,车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声音和父母如释重负的叹息。
后来,我们顺利找到了旅馆。第二天天亮后,我查看导航记录,发现昨晚那条沿着湖的“路”,在电子地图上只是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痕迹,根本不是正规的公路。我试图在地图上定位那个湖和墓地,却发现在那片区域,电子地图显示的地形和实际经历有很大出入,那片水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标注清楚。
回程时,我们坚决走了高速公路。父亲后来多次跟我说:“晓晓,你就是太累了,开车出现了幻觉。哪有什么鬼啊神的,自己吓自己。”
我点点头,没有争辩。或许是吧,极度的疲劳、黑暗、孤立无援以及对导航错误的愤怒和恐惧,确实可能催生出各种幻觉。
但是,那个月光下泛着幽暗波光的大湖,路边那个巨大而肃穆的石头十字架,以及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被绝对黑暗包裹的死亡之路,还有那种被无数无形之物窥视、跟随的冰冷触感,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无法磨灭。
有些路,一旦误入,便成为一生都绕不出去的梦魇。而佛罗里达那片看似阳光明媚的土地之下,或许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幽暗路径。那次经历,于我而言,无异于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惊心动魄地走了一遭。我仿佛在那条路上,短暂地“渡”过了传说中分隔阴阳的冥河,而岸边的十字架,究竟是守护,还是警示,我至今也无法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