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跑了多久,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冲到了山脚,回到了有烟火气的地方。惊魂甫定,我们互相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谁也没说话,但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那个黑衣人。我们下来的位置,离他刚才站立的田埂小路并不远。我鼓起勇气,朝那个方向望去。小路空空如也,那个人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我小声问。
狗娃他们也摇摇头。正当我们疑惑时,铁蛋突然指着半山腰,低呼一声:“看那儿!”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我们刚才遇险的那片区域的下方一点。那里有一面近乎垂直的岩壁,长满了青苔和爬山虎。而此刻,那个黑衣人正站在岩壁前。距离近了,我看清了他的背影,那黑衣是粗布的,已经洗得发灰,背篓里似乎空无一物。他面对岩壁,一动不动。
接下来的一幕,成了我此后多年无法释怀的梦魇。
只见他伸出手,在那布满藤蔓的岩壁上似乎推了一下。紧接着,岩壁上,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那裂缝边缘规整,绝然不是天然形成,更像是一扇对开的、沉重的石门。门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黑衣人侧身,毫无阻滞地走了进去。然后,那道裂缝又悄无声息地合拢了,岩壁恢复了原样,藤蔓依旧垂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我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我用力拉扯狗娃的袖子:“你们看到了吗?他……他走进石头里去了!”
狗娃和铁蛋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看到什么?他就走开了啊。”
小梅也说:“是啊,他一晃就不见了,可能走到石头后面去了吧。”
只有我,只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石门,以及它开启和关闭的整个过程。他们对此毫无印象,只认为黑衣人消失在了岩石的遮挡之后。一种更深的、被孤立的恐惧攫住了我。为什么只有我看见了?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不敢触碰的结。我没敢告诉父母,怕他们说我胡说八道。直到过了大半年,也许更久,我干妈的儿子,我的义兄从镇上的初中回来休假。他比我大五六岁,在我心里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包括那个跳台,那个凶悍的黑衣人,以及最后那扇神奇的石门。
义兄听了,没有立刻嘲笑我,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走,带我去看看。”他说。
我们再次爬上了后山。时过境迁,那片曾经让我们恐惧的区域,在阳光下似乎也平常了许多。那块跳台岩石依旧在那里,但看起来并没有记忆里那么高不可攀。义兄在周围仔细勘察了很久,特别是那面我指认的岩壁。他用手敲打,拨开藤蔓仔细查看。
岩壁冰冷而坚实,苔藓湿滑,除了岁月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岩石与岩石之间是天然的契合,连一道能插进薄刃的缝隙都找不到。
“你看,什么都没有。”义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和青苔,对我说,“是不是当时太害怕,眼花了?或者,把岩石的影子错看成了门?”
我怔怔地看着那面严丝合缝的岩壁,内心充满了困惑和自我怀疑。是的,眼前的事实毋庸置疑,这里根本没有门。可那段记忆又是如此鲜活、清晰,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黑衣人沙哑的呵斥、他走进石门时侧身的动作、门内那吞噬光线的黑暗……
许多年过去了,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在城市里读书、工作,见识了越来越多科学和理性构筑的世界。我知道,孩童时期的记忆常常不可靠,会混淆现实与想象。理智告诉我,那很可能只是一次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幻觉。
可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分,当我闭上眼,童年的那座后山便会清晰地浮现。我总会忍不住去想: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幻觉,为何偏偏在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那个黑衣人,他究竟是谁?是山中修炼的精怪,看不惯孩童涉险,故而显形呵斥?还是……那座山本身守护灵的化身?
他凶神恶煞地赶我们“滚下来”,用的是一种最粗暴、却最有效的方式,打断了我们一场可能的灾祸。他选择让我一个人看见那扇石门,是偶然,还是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暗示这山有我们看不见的入口,而人间与它界,有时仅一念之隔?
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纯粹的、相信万物有灵的童年视角,去验证那一刻的真实。那个黑衣人和他开启的石门,连同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一起被封存在了记忆的岩壁里。它成了一道我永远无法再次推开,却也永远无法否认其存在的——门。或许,这就是民间传说最原始的样貌,它源于一个无法证实的瞬间,扎根于一个孩子最真实的恐惧与惊奇,在岁月的沉淀中,长成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关于守护与神秘的,永恒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