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门了!真他娘的邪门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升起来,又偏西了。人们的嗓子喊哑了,敲锣打鼓的手臂酸麻僵硬,带来的鞭炮也放完了。火把熄灭了一部分,又赶紧续上新的。圈子始终死死围着,没有人离开。建军的娘,我的婆子妈,瘫坐在地上,眼泪早就流干了,嘴里只会无意识地喃喃:“我的儿啊……”
后半夜,鼓声和锣声不可避免地稀疏、零落下来。疲惫和一种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每一个人。那竹林在短暂的喧嚣过后,显得更加幽深、更加寂静,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是给它挠了挠痒痒。它依然黑黢黢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嘲弄着所有人的努力。地上的草,被几百双脚反复踩踏,早已倒伏下去,烂成了泥泞。
天边终于透出了一丝鱼肚白,墨蓝色的天幕开始褪色。黑暗一点点被驱散,竹林的轮廓逐渐清晰。折腾了一夜的人们,精疲力尽,心头那点希望的火苗,也如同将熄的火把,越来越微弱。
就在这时候,一个靠着外围竹林、正准备撒泡尿歇口气的汉子,无意中朝坡下路边瞥了一眼。他猛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定睛一看,随即发出一声不像人腔的尖叫:“在……在那儿!!”
这一声如同霹雳,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猛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就在昨天下午李建军失踪的那丛粗壮竹子旁边,紧挨着被踏平的草丛,那个穿着蓝色旧外套、背着绿色帆布书包的瘦小身影,正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建军!”
李老栓和婆子妈像疯了一样扑过去。人群“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但又自发地隔开一小段距离,不敢贸然靠近。
孩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小脸在晨曦中显得很安静,甚至有点红润,除了衣服和鞋子上沾了些夜里的露水和泥土,看不出任何异样,就像昨天下午走着走着路,太累了,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了一宿。
李老栓颤抖着手,轻轻把儿子抱起来。建军被这一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围了一圈的、熟悉又陌生的疲惫面孔,眼神里全是茫然。
“军啊,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婆子妈一把搂住儿子,又哭又笑。
建军皱着小眉头,努力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不知道……我捡笋壳,然后……然后就睡着了。”
无论怎么问,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他对自己如何失踪,这一夜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没有任何记忆。那段记忆像是被人用刀子齐刷刷地割掉了,只留下捡笋壳和醒来之间的空白。
有细心的婶子帮他拍打身上的泥土,整理衣服,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在他蓝色外套的衣领里掏摸了几下,摸出一把湿漉漉、泛着浓重河泥腥味的黑泥。那泥巴冰凉粘手,绝不是竹林坡该有的土。有人低声嘀咕:“这味儿……倒像是十几里外黑水河底的烂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看着那撮黑泥,又看看那片在晨光中恢复宁静、甚至显得有些无辜的竹林,后背一阵发凉。三叔公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太阳彻底跳出了地平线,金光照亮竹林坡,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混杂着庆幸、疲惫和无法驱散的惊悸。
如今,那个在竹林坡睡了一夜的李建军,已经四十多岁了,成了家,立了业,在城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身体健康,家庭和睦,那段离奇的经历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可见的后遗症。他对自己七岁那年的那个傍晚之后的事情,依然是一片空白。
只是我们每次跟婆子妈回李家坳,路过那个竹林坡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攥紧我的手,望着那片如今因为修了更宽的水泥路而显得不再那么幽深的竹林,反复念叨起那个夜晚。
“……你是没见到啊,那阵仗,我的老天爷……几百号人,锣鼓鞭炮,闹腾得地动山摇,草都踩平了,硬是找不到个人影……天亮了他就在那儿,睡着了一样……”
她的眼神会飘得很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锣鼓齐鸣、充满了恐惧、希望与未知的夜晚。
而那片竹林,依旧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守着一个它或许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