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将军府的石阶时,雪儿正对着两个铁皮小桶出神。桶壁上还留着圈浅浅的沙痕,是当年她装沙子用的——左边那只印着小老虎,原是奎木装糖的,右边那只画着小狐狸,是她特意用来“作案”的。
“爸,”她用指尖敲了敲老虎桶,声音里裹着晨雾的湿软,“你还记得奎木叔把沙子当糖嚼的样子不?脸皱得像颗晒干的梅子,吐沙子时‘噗’的一声,差点溅到沙盘上。”
我手里正擦着个旧咖啡杯,杯底沉着几粒细沙,是当年没倒干净的。“怎么不记得,”我把杯子递到她面前,“那天之后,奎木见了铁皮桶就绕着走,说‘看见就牙碜’。”
雪儿搬了个竹凳凑到我身边,脚丫子晃啊晃,像极了当年溜进会议厅时的小模样:“那我开始问啦?第一个,爸爸,我当时溜进会议厅的时候,你其实早就看见我了对不对?”
看见了,像只偷溜进粮仓的小耗子。你扒着帐帘缝往里瞅,小辫子翘得老高,手里还拎着那只狐狸桶,我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了。奎木正唾沫横飞地跟我争“粮草该走水路还是陆路”,我怕他嗓门太大吓着你,故意咳嗽两声,把话题往“沙质土壤适合种粮”上引——原来父母的眼睛,永远有个角落留给孩子,那些藏在“看见”里的不动声色,是想让你安心玩这场小闹剧。
“看见了,”我捏了捏她的发顶,比当年扎手的胎发软了好多,“看你踮着脚的样子,就知道准没好事。”
“第二个,爸爸,奎木叔叔边喝咖啡边跟你抬杠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好笑呀?”
好笑,像只含着石子的斗鸡。他呷一口咖啡,皱下眉,骂一句“这破咖啡怎么发涩”,接着跟我争“水路运粮快”;再呷一口,再皱眉,再骂“肯定是老李没洗杯子”,又接着争“陆路更稳妥”。你在帐帘后憋笑,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我怕你笑出声,赶紧拍桌子说“奎木你少转移话题”——原来成年人的较真,在孩子眼里全是滑稽,那些藏在“好笑”里的纵容,是知道这场抬杠,早被你的小诡计搅成了趣。
“好笑,”我刮了下她的鼻尖,“后来他说那是他喝过最‘提神’的咖啡。”
雪儿往我怀里蹭了蹭,铁皮桶在膝头轻轻磕出声响:“第三个,爸爸,我把沙子倒进奎木叔叔咖啡杯里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偷偷替我紧张呀?”
紧张得像揣了只兔子。你趁奎木转身看地图,踮着脚往他杯里倒沙子,手抖得差点把桶扣在地上。我盯着他的后脑勺,心里数着“一、二、三”,就怕他突然回头。直到你溜回帐帘后,我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原来父母的心跳,总跟着孩子的小动作加速,那些藏在“紧张”里的提心吊胆,是怕你的小冒险被撞破。
“紧张,”我声音软了些,“比听前线急报还揪心。”
“第四个,爸爸,奎木叔叔喝到沙子吐出来的那一刻,你是不是差点就笑出声了?”
差点笑喷,赶紧端起自己的杯子挡脸。他“噗”地喷出沙子,有几粒还粘在胡子上,瞪着眼睛问“谁干的”,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在帐帘后“嗤”地笑出声,我怕奎木听见,赶紧咳嗽说“肯定是风吹进来的沙”,可肩膀早抖得不像样——原来父母的克制,在孩子的恶作剧面前不堪一击,那些藏在“憋笑”里的欢喜,是为你的小得逞偷偷叫好。
“是,”我指着咖啡杯底的沙粒,“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牙碜又好笑。”
“第五个,爸爸,我换奎木叔叔水杯里的水时,动作是不是特别快,没被他发现?”
快得像只掠过水面的蜻蜓。你趁他气呼呼地擦胡子,抓起他的水杯就往狐狸桶里倒,再把桶里的海水倒回去,整套动作快得我都没看清。等他端起杯子漱口,你早就缩回帐帘后,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后来他总说“小元帅那手速,不去当探子可惜了”——原来孩子的机灵,总在“作案”时格外突出,那些藏在“快”里的得意,是觉得自己把大人耍得团团转。
“快,”我把她搂进怀里,“比战场上的传令兵还利索。”
雪儿忽然从背后拿出个布偶,布偶穿着副将服,胡子上沾着白米粒(假装沙子),旁边站着个拎着小桶的小布偶。“爸,这个给你。”她把布偶塞进我怀里,“你当时看我换海水的时候,是不是心里在想‘我闺女真能耐’?”
布偶的布料是用她当年的小披风改的,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我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晓眉的影子,眼泪没忍住,掉在布偶沾着的“沙子”上。
“是,”我把她搂得更紧,“能耐得让爸爸想把你藏进怀里,谁也抢不走。”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会议厅,雪儿正翻着本旧帐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是当年被奎木吐脏的文件残片,上面还留着圈淡淡的水渍。“爸,”她指尖点着水渍,“你说奎木叔吐脏文件的时候,是不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给她泡了杯酸梅汤,放了两颗蜜枣,是她当年“作案”后爱喝的:“何止,他后来见了这份残片,就骂‘小丫头片子毁我军情’,眼里却笑出了褶子。”
“第一个,爸爸,奎木叔叔喝到海水吐在文件上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他的脸色特别滑稽?”
滑稽,像被泼了墨的脸谱。他刚写完“水路运粮万无一失”,一口海水喷上去,墨字晕成黑团,活像幅抽象画。他瞪着那团黑,脸从红变紫,再从紫变青,最后憋出句“这水怎么是咸的”,你在帐帘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这才发现不对——原来成年人的窘迫,在孩子的笑声里会变软,那些藏在“滑稽”里的和解,是知道这场闹剧里,没人真的生气。
“滑稽,”我捏了捏她的手心,“后来老司令见了那残片,还说‘奎木这字有泼墨画的意境’。”
雪儿的耳朵红了,像当年偷喝酸梅汤被抓包的样子:“第二个,爸爸,奎木叔叔要抓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一下子就把我护在怀里了?”
是,比拔刀还快。他气呼呼地冲过来,我想都没想就把你捞进怀里,胳膊像铁箍似的圈着你。你往我怀里钻,小脑袋顶着我的下巴,奎木的手在离我胸口三寸的地方停住,骂骂咧咧说“将军你太偏心”。我低头看你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偏心,偏得值——原来父母的怀抱,永远是孩子的第一道防线,那些藏在“护”里的本能,是刻在骨子里的“谁也不能动我的娃”。
“是,”我笑了笑,眼角发潮,“就怕他碰着你一根头发丝。”
她往我身边挪了挪,帐册的边角蹭过我的手背:“第三个,爸爸,你当时对奎木叔叔说‘想造反啊’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威风呀?”
威风得像打了场胜仗。我故意板着脸,声音比平时沉三分,奎木果然立马立正,嘟囔“属下不敢”。你在我怀里偷偷拽我的衣襟,我知道你在笑,可脸上还得绷着,直到把他怼得没脾气——原来父亲的威风,一半是给外人看的,一半是演给孩子看的,那些藏在“威风”里的底气,是想让你知道“爸爸能护着你”。
“是,”我望着帐外的练兵场,当年的小丫头如今能独当一面了,“就盼着你觉得爸爸厉害。”
雪儿指着帐册上的水渍:“第四个,爸爸,散会之后奎木叔叔走的时候,是不是还在偷偷瞪我呀?”
瞪了,像只被抢了食的狼。他走的时候,三步一回头,每次回头都瞪你一眼,可眼神里没半点凶,倒像在说“小丫头片子等着”。你趴在我肩头,也回瞪他一眼,俩人脸都鼓鼓的,活像两只斗气的小兽。后来他说“我那是怕你骄傲,故意瞪你”——原来成年人的“瞪”,藏着对孩子的在意,那些藏在“瞪”里的不认输,是想让这场闹剧多些余味。
“瞪了,”我声音低了些,“可他转身就跟老李说‘小元帅随将军,鬼主意多’。”
她合上书,轻声问:“第五个,爸爸,我们俩当时放声大笑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我特别调皮?”
觉得了,又觉得可爱。你搂着我的脖子笑,眼泪都笑出来了,说“奎木叔喝沙子的样子像只笨狗熊”,小身子扭来扭去,差点从怀里滑下去。我抱着你笑,笑到肚子疼,心里却想着“这丫头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原来孩子的调皮,在父母眼里是裹着糖的,那些藏在“调皮”里的鲜活,是生活里最甜的糖。
“是,”我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调皮得让人想亲一口。”
雪儿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裹着半颗晒干的梅子(当年奎木吐沙子时掉的),旁边缠着根奎木的胡子(他后来自己揪下来给你的)。“爸,你看。”她打开布包,“那天我们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爸爸跟我一起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