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赵珩离开后,内殿重归寂静,只余下冷焰压抑的咳嗽声和更漏单调的滴答。方才那番训诫,看似严厉,实则耗尽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额头的虚汗再次渗出,眼前阵阵发黑,脏腑间那股被药力强行压下的蚀骨寒意,又隐隐有反扑之势。
「陛下,」福顺忧心忡忡地递上温水,「您何苦如此劳神?太子殿下年纪尚小,有些事,可以慢慢教……」
冷焰就着他的手抿了口水,喘息稍定,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慢不了……福顺,朕的时间……不多了。」她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生机如同指间流沙般消逝,「必须在朕还能撑住的时候,让他尽快明白,坐在这个位置上,眼泪和软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福顺喉头哽咽,低下头,默默替她掖好被角。
「外面……怎么样了?」冷焰问,眼睛依旧闭着,节省着力气。
福顺知道她问的是朝局,低声禀报:「回陛下,内阁那边,几位阁老还算尽心,日常政务并未停滞。只是……关于漕运改制和边关军饷拨付的两份重要奏折,依旧被卡着。以永嘉侯、安国公为首的一些老臣,串联得愈发频繁了。今日早间,还有几位御史联名上奏,说什么‘新政扰民,宜缓图之’。」
冷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嘲弄:「他们倒是心急……朕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呢,就想着改弦更张了。」她顿了顿,问道,「‘青鸾’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青鸾’大人刚传来密报,」福顺的声音压得更低,「查到了那几批运往西南方向不明物资的一些线索。其中一批,伪装成药材,但夹带的……似乎是制作弓弩的某种特殊胶漆。另一批,则是以生铁名义报关,但实际成分……更像是用于铸造火器的精铁。」
冷焰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而逝!弓弩胶漆?铸造火器的精铁?运往星陨湖方向?
观星阁主,一个看似超然物外的方外之人,暗中搜集军械物资,他想做什么?!
联想到那瓶几乎要了她性命的“彼岸黄泉”,以及那卷意在搅乱朝纲的血诏,这个观星阁主所图,绝对不小!绝非仅仅是一个江湖势力那么简单!
「告诉‘青鸾’,」冷焰的声音带着肃杀,「顺着这两条线,给朕往深里挖!不惜一切代价,查明这些物资的最终去向,以及……接收的人是谁!朕要知道,星陨湖里,到底藏着一头怎样的怪物!」
「老奴明白。」福顺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军械……这已经超出了寻常阴谋的范畴。
「还有,」冷焰补充道,眼神锐利,「让‘青鸾’安排我们的人,想办法混进往西南去的商队,或者……干脆‘创造’一个合适的商队。朕要看到星陨湖内部的情况!」
「是!」福顺应下,知道此事关乎国本,刻不容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小太监紧张的通传:「陛下,福公公,内阁首辅杨大人、兵部尚书周大人有紧急军情求见!说是……北狄边境八百里加急!」
冷焰瞳孔微缩。北狄?她才刚刚利用格根塔娜稳定了北方局面,怎么会突然有八百里加急?
「宣。」她强撑着精神,示意福顺将她扶起来一些,靠在引枕上,又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寝衣,尽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
很快,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兵部尚书周定邦快步走入内殿。两人皆是面色凝重,风尘仆仆,显然是接到消息后立刻赶来的。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两人跪地行礼,声音带着焦急。
「平身,」冷焰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何事如此紧急?」
兵部尚书周定邦率先开口,双手呈上一份密封的军报:「陛下,镇北关八百里加急!北狄新任汗王格根塔娜麾下左贤王部,三日前突然越过边界,袭击了我朝边境三个互市榷场,劫掠商队,焚烧货栈,我方守军与之发生冲突,各有伤亡!左贤王扬言……扬言我朝提供给格根塔娜汗王的援助‘不公’,要自行前来‘索取’!」
「格根塔娜呢?」冷焰冷静地问道,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边患而慌乱,「她对此有何说法?」
首辅杨廷和接口道:「回陛下,格根塔娜汗王也已派人送来急信解释。她说左贤王是其部落内部的强硬派,一直对她与我国结盟的政策不满,此次是蓄意挑起事端,意图破坏两国关系。她已下令斥责左贤王,并命其退回原驻地,但……左贤王似乎……阳奉阴违。」
冷焰听完,心中已然明了。这不是北狄大规模的入侵,而是其内部权力斗争的延续,是格根塔娜未能完全掌控局面的体现。左贤王此举,既是试探格根塔娜的权威,也是试探她这个刚刚中毒、看似虚弱的女帝的反应!
若她处理不当,或显得软弱,不仅会助长北狄内部强硬派的气焰,导致边境永无宁日,更会让国内那些窥伺的敌人,觉得有机可乘!
「内阁有何对策?」她将问题抛了回去,既是考校,也是节省自己的精力。
杨廷和与周定邦对视一眼,杨廷和躬身道:「臣等商议,认为此事当以威慑为主,不宜贸然开启大战。建议陛下下旨,严词斥责左贤王悖逆之举,支持格根塔娜汗王依法处置。同时,命镇北关守将加强戒备,增派斥候,严密监视左贤王部动向。并可适当调集周边军镇兵马,向边境移动,以示我朝决心。」
这是老成持重之策,力求稳妥。
冷焰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不够。」
两人皆是一怔。
「格根塔娜初登汗位,根基未稳,需要朕的支持,也需要借此机会立威。若朕只是口头斥责,按兵不动,只会让左贤王觉得朕……和格根塔娜一样可欺。」冷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刀锋般的冷冽,「传朕旨意!」
杨廷和与周定邦立刻凝神静听。
「第一,以朕的名义,颁敕书给格根塔娜,明确支持她对此事的处置权,并告诉她,朕相信她的能力。这是给她撑腰,也是将她架在火上——若她不能平息此事,便是无能,朕后续的援助,便要重新考量。」
「第二,敕书中明言,左贤王之行径,形同叛国(指北狄),若格根塔娜无力剿灭,我天朝王师,不介意代劳!将这道敕书的内容,故意泄露给左贤王知道。」
「第三,」冷焰目光转向周定邦,「命镇北关守将,即刻挑选五千精骑,由一员悍将率领,前出至边境五十里处,择险要地势扎营,每日操练,旌旗务必鲜明!记住,是扎营,不是进攻。但若左贤王部敢再越界一步,准其……迎头痛击,不必再请示!」
「第四,着令兵部,从京营秘密调拨一批最新的弩箭和火药,以‘更换戍边装备’为名,火速运往镇北关。要快,要隐秘!」
这一连串的指令,软硬兼施,既给了格根塔娜压力和支援,又直接展示了肌肉,还暗中加强了边境武备,可谓滴水不漏。
杨廷和与周定邦听得心头发热,又暗自心惊。陛下虽病重至此,但这份杀伐决断和战略眼光,丝毫未减!
「臣等遵旨!」两人齐声应道,心中稍安。
「去吧,即刻拟旨用印,八百里加急发出。」冷焰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容。
「是,臣等告退!」杨廷和与周定邦不敢再多打扰,躬身退下。
处理完这桩突如其来的边患,冷焰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龙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陛下!」福顺慌忙上前,递上帕子和温水。
冷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呼吸愈发急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边关的惊雷尚未平息,朝堂内部的暗流,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就在北狄军情送达后不到两个时辰,一份由户部、工部多名官员联名,并经内阁某位阁老“默许”的奏折,被堂而皇之地送到了太极殿,请求“陛下圣裁”。
奏折的内容,直指当前朝廷最大的命脉之一——漕运!
奏折中言之凿凿:近年来漕运改制,任用寒门官员,导致漕运衙门管理混乱,效率低下,贪腐滋生。更严重的是,由于管理不善,今年运抵京师的漕粮,不仅数量严重不足,而且多有霉变、掺沙之弊!长此以往,恐动摇国本!奏折最后,将矛头直指冷焰一手提拔的漕运总督——寒门出身的能吏,柳清河。要求彻查漕运衙门,罢黜柳清河,并暂缓漕运改制,恢复“旧制”。
这封奏折,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漕粮!这是京师百万军民的口粮,是朝廷稳定的基石!一旦漕粮出了问题,引发的将是连锁性的恐慌和动荡!
这招极其狠毒!它抓住了冷焰病重无法亲理政务的时机,利用关系国计民生的漕运问题发难,攻击的正是冷焰新政的核心领域和得力干将。若冷焰强势,或许能压下,但此刻她缠绵病榻,若处理不当,或者查实确有问题,不仅柳清河要倒台,新政会受重挫,她这个皇帝的威望,也将遭受致命打击!
消息传到太极殿时,福顺的脸色都变了。他拿着那份奏折的抄本,手都在微微颤抖。
「陛下……这……这是冲着柳清河,更是冲着您来的啊!」福顺的声音带着愤懑和担忧。
冷焰靠在榻上,听完福顺的转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份奏折的抄本。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她低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早已料定的疲惫,「漕运……真是个好借口。」
「陛下,如今该如何是好?此事关乎漕粮,关乎京师稳定,若真如奏折所言……」福顺不敢想下去。
「奏折所言?」冷焰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柳清河是朕亲手提拔,他的能力品性,朕清楚。漕运改制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朕更清楚!霉变?掺沙?呵呵……只怕是有人,不想让今年的漕粮,顺顺利利地进京!」
她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即将捕猎的鹰隼:「他们想用漕粮来逼朕妥协,甚至……逼宫!」
「那……那是否立刻下旨,严查此事?还柳大人一个清白?」福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