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未停,天色晦暗。韩钧并未将冷焰带往萧绝日常处理政务的书房,而是引着她穿过几条戒备愈发森严的回廊,走向王府深处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铁锈混合的气味便越发浓重。冷焰的心缓缓下沉,她认得这条路,这是通往王府私设审讯室的方向。萧绝将见面地点选在此处,其用意不言而喻——威慑,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刑讯。
院门由两名面无表情、身材魁梧的侍卫把守,见到韩钧,沉默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铁木门。门轴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野兽张开的口器。
门内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厅堂,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形状可怖的刑具,不少上面还带着暗红色的、未能彻底清洗干净的血痂。地面是粗糙的石板,隐隐渗透着阴冷潮湿的气息,角落里的排水沟槽颜色深谙。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腐败血腥味、汗臭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令人作呕。
萧绝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一面挂满了鞭子、烙铁的墙壁前。他今日未着王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仅仅是一个背影,那迫人的压力便已充斥了整个空间。
韩钧将冷焰带入后,便默然退至门边,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牢牢锁定在冷焰身上。
冷焰垂下头,竭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让身体微微佝偻,显露出“严鹤”应有的、面对此情此景时应有的恐惧与不安。她甚至让袖中的手,几不可查地轻轻颤抖。
「王…王爷。」她发出沙哑而畏缩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萧绝缓缓转过身。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落在冷焰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残忍兴味。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踱步上前,脚步落在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他在冷焰面前一步之遥站定,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双手,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或者……一个即将上刑的囚犯。
「严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却带着刺骨的凉意,「这两日,在静心苑住得可还习惯?」
「回王爷,」冷焰低着头,声音愈发显得苍老疲惫,「承蒙王爷关照,老朽……尚可。」
「哦?尚可?」萧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看来,是本王招待不周了。连送去的膳食,都未能让先生满意。」
冷焰心头猛地一跳,来了!果然是为了那条鱼!
她抬起浑浊的眼,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惶恐:「王爷何出此言?王府膳食精细,老朽感激不尽,岂敢有不满意之说?」
萧绝盯着她,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想从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既是满意,为何今日午膳的那条鲫鱼,先生似乎……动也未曾动过?」
他知道了!他连她没吃那条鱼都知道得如此清楚!静心苑内,果然有他时刻监视的眼睛!
冷焰暗自庆幸自己处理绢帛时足够谨慎迅速。她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和无奈,哑声道:「王爷明鉴……非是老朽不愿享用,实在是……人老了,肠胃虚弱,那鱼腥之物,又颇为油腻,老朽怕用了之后,旧疾未愈,又添新恙,反倒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心意,故而……未曾敢动。」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一个年老体衰、刚刚受过惊吓的“大夫”,饮食清淡些,再正常不过。
萧绝闻言,眼神微动,并未立刻表态,只是那审视的目光依旧未曾离开冷焰。他忽然侧过头,对韩钧示意了一下。
韩钧会意,朝门外低喝一声:「带进来!」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两名侍卫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将其掼在冷焰面前的石地上。
冷焰定睛一看,心头骤然缩紧!正是那个每日给她送饭的、沉默寡言的老妪!此刻她发髻散乱,脸上带着新鲜的淤青,嘴角破裂,渗着血丝,浑身瑟瑟发抖,趴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王……王爷饶命!饶命啊!」老妪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带着哭腔,不断磕头。
萧绝看都未看她一眼,目光依旧锁在冷焰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这贱婢,负责静心苑的膳食。先生说未曾动那鱼,可她,却坚称自己今日送去的,并无什么鲫鱼。」
冷焰瞳孔微缩。这老妪……是在保护她?还是真的不知情?那条鱼,显然是被人在送餐途中或是厨房那里就动了手脚,这老妪可能确实无辜!
但萧绝不管这些。他只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用来施压、逼问的借口。
「先生,」萧绝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说未曾动,她说未曾送。你们二人,总有一个,在欺瞒本王。」
他微微俯身,靠近冷焰,那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声音压低,带着致命的威胁:「你说,本王该信谁呢?」
冷焰能感觉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她必须稳住,绝不能自乱阵脚。她脸上露出更加惶恐的神色,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颤巍巍地指着那老妪:「王爷!老朽虽年迈,却尚未昏聩到连有无吃过一条鱼都记不清的地步!今日食盒第二层,确有一条烹制好的鲫鱼,鱼腹……鱼腹似乎还有些异样,像是被粗糙地缝合过!老朽因忌口未用,但绝无虚言啊!」
她主动提及了鱼腹的异常!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既然萧绝可能已经查到了鱼的问题,隐瞒反而显得心虚。不如主动说出部分“事实”,将自己摆在“发现异常但未深究”的被动位置上。
果然,萧绝听到“鱼腹缝合”几个字时,眼神骤然一寒。他直起身,目光转向地上抖成一团的老妪,声音冰冷如铁:「听到了?严先生说得,可是清清楚楚。」
「奴婢冤枉!王爷明鉴!」老妪哭嚎着,「食盒从厨房取出时,奴婢都检查过的,绝无那条鱼!定是……定是有人在路上做了手脚!奴婢不知情啊王爷!」
「路上?」萧绝冷笑一声,「从厨房到静心苑,不过一炷香的路程,沿途皆有守卫。你的意思是,本王府内,有高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守卫眼皮子底下,往你提着的食盒里放一条鱼?」
老妪被问得哑口无言,只是绝望地磕头。
「看来,不用点手段,你是不会说实话了。」萧绝失去了耐心,对着韩钧随意地挥了挥手。
韩钧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从墙上取下一根浸过水、油光发亮的皮鞭。
「不!不要!王爷饶命!奴婢说!奴婢说!」老妪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是……是奴婢记错了!好像……好像是有那么一条鱼……奴婢年纪大了,一时糊涂,忘了……」
她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开始胡言乱语,试图蒙混过关。
但萧绝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眼神一厉:「现在才改口?晚了!」
韩钧手腕一抖,鞭子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在老妪的背上!
「啪!」
一声脆响,老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单薄的衣衫瞬间破裂,一道血痕清晰地浮现出来。
冷焰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胃里一阵翻腾。她强迫自己睁开眼,不能露出任何不忍或异样的表情。在这个魔窟里,软弱和同情心,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老妪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在阴森的审讯室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血腥味更加浓郁了。
萧绝却仿佛在欣赏一曲美妙的乐章,目光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他再次看向冷焰,发现这老迈的“大夫”脸色苍白,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似乎随时都会晕厥过去,显然是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坏了。
这反应,很符合“严鹤”的人设。
「先生看来,很不适应这等场面?」萧绝淡淡开口。
「王…王爷,」冷焰声音发颤,带着哀求,「老朽……老朽行医救人,实在……实在见不得这个……求王爷……开恩……」
「开恩?」萧绝嗤笑一声,「对本王不忠之人,有何恩典可言?」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先生既然注意到了鱼腹异常,可曾发现其他什么?比如……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冷焰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但她面上却是一片茫然与后怕:「藏……藏东西?王爷,您是说……那鱼肚子里……还能藏东西?老朽……老朽只是觉得那缝线粗糙,怕是厨子不小心弄破了鱼肚,胡乱缝上的,怕不干净,所以才未敢食用……里面……里面能藏什么?」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被卷入无妄之灾的、胆小的老大夫。
萧绝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严鹤”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那纯粹的恐惧、茫然,不似作伪。难道……这老东西真的不知情?那条鱼,真的只是巧合?或者是有人想利用这老东西传递消息,但这老东西却懵然无知,甚至因为胆小而未触发?
各种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他生性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就在这时,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老妪,似乎为了摆脱嫌疑,或是神志不清地胡乱攀咬,突然嘶哑地喊出一句:「是……是福忠!对!一定是他!只有他……只有他今天靠近过食盒!他在厨房外面……跟我擦身而过……」
福忠!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冷焰耳边炸响!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怎么会牵扯到福忠?!
萧绝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福忠?那个负责杂役的老太监?」
「是……是他……」老妪气若游丝地肯定道。
「韩钧!」萧绝厉声喝道。
「属下在!」
「立刻去把福忠给本王带来!要快!」
「是!」韩钧领命,身形一闪,迅速消失在门外。
审讯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老妪微弱的呻吟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萧绝不再看冷焰,而是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背影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冷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福忠怎么会暴露?是巧合,还是萧绝早就注意到了他,借此机会发难?那条鱼,到底是不是福忠放的?如果不是福忠,那会是谁?太后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是福忠,他为何要用如此冒险的方式?是为了传递太后那封信?还是……他有别的消息要告诉自己?
无数个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在心头。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待,并祈祷福忠能够应对过去。福忠是她目前最重要的暗桩,如果他出事……
时间在压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韩钧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押着的,正是身形佝偻、步履蹒跚的福忠。
福忠看起来比平日更加苍老,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带着惯有的、面对上位者时的卑微和恐惧。他被推到厅堂中央,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老妪和满墙的刑具,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