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冷焰的意识在其中沉浮,如同溺水之人,挣扎着,却不断下坠。
右肩的剧痛和那诡异的酸麻刺痛,胸口金锁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温热脉动,以及高烧带来的混沌与光怪陆离的幻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新婚之夜,赤足踏在冰冷的碎瓷片上,每一步都留下血色的印记,蔓延成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萧绝那双暴戾而讥诮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
「北狄贱畜,只配爬。」
那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羞辱。
然后画面猛地碎裂,变成莲姬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簪尖划破她仅有的胭脂盒,粉末洒落一地,如同她彼时零落的尊严。
「落毛凤凰不如鸡!」
尖利的嘲笑声在耳边回荡。
接着是水牢的污秽没顶,锈蚀的铁链勒紧脖颈,窒息感如此真实……是福忠那双浑浊却隐含关切的眼,在水下递来救命的芦管……是素问医女低声道出的“侯夫人已行动”……是定北侯世子提剑闯殿,怒斥昏王的少年意气……
无数面孔,无数声音,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腾、交织。
最后,定格为墨尘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和他那句飘散在风雨中的低语:
「执念如此之深……这锁……果然选对了人……」
选对了人?
什么意思?!
一股强烈的悸动,混合着不甘与愤怒,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黑暗的堤坝!
「呃——!」
她猛地睁开双眼,剧烈的喘息牵动了全身的伤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入目的,不再是噩梦中的场景,而是一个低矮、阴暗的岩石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草木腐烂的味道,以及……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苦涩药味。
她正躺在一堆干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枯草上——这显然是后来铺上去的。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粗糙的布衣,但已经半干,不再湿冷粘腻。右肩和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撕裂般的灼痛感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骨头里透出的酸胀和疲惫。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打量四周。
这是一个狭窄的山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只有几缕微弱的天光透入,勉强照亮洞内。洞壁粗糙,布满青苔,角落里堆着一些显然是新采集的草药和一些简陋的器皿——一个破旧的瓦罐,几个洗净的宽大叶片。
墨尘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正低头专注地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将几株草药碾磨成深绿色的泥状。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动作稳定而精准。
察觉到她的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来。
「醒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寻常事物。
冷焰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墨尘放下手中的石杵,拿起旁边一个用大叶片卷成的“杯子”,里面盛着清澈的水,递到她唇边。
「慢点喝。」
冷焰没有犹豫,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微凉的山泉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她借机迅速观察着墨尘,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更多信息。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但比起昨夜的疏离,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是因为她昏迷前听到的那句话?还是因为别的?
「我们……安全了?」她哑声问道,声音微弱,却带着惯有的警惕。
「暂时。」墨尘收回叶片杯,言简意赅,「他们还在搜山,范围在扩大。这里不算绝对安全,但足够隐蔽,能让你缓一口气。」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昏迷了一夜加大半个白天。现在已是次日申时。」
竟然过去了这么久?冷焰心中微沉。追兵有充足的时间调派人手,布下天罗地网。
「你的药……」她想起昏迷前口中那颗辛辣苦涩的药丸,以及此刻体内虽然虚弱却不再濒临崩溃的感觉,「多谢。」
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他确实又一次救了她。
墨尘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继续低头研磨他的草药。「你肩头的箭伤,入肉颇深,伤及筋骨。我重新处理过,剔除了部分腐肉,用了消炎生肌的草药。但那股诡异的酸麻刺痛,非寻常毒药,我暂时无法根除,只能用药力勉强压制。」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深意:「至于你体内旧伤积郁与新毒交织,加上心神损耗过度,能活下来,已属奇迹。」
冷焰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次确实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若非……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龙纹金锁依旧紧贴着皮肤,散发着稳定的、不容忽视的温热。此刻它的脉动似乎平缓了许多,不再像昨夜那般急促灼人,但那种与它共存、甚至被它影响的异样感,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知里。
「它……到底是什么?」她忍不住再次问道,目光紧紧锁定墨尘。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质问,更带着一种寻求答案的迫切。
墨尘研磨草药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山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石杵与石碗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前朝秘辛,皇室传承,众说纷纭。我并非局内人,所知有限。只听闻,前朝胤氏立国之初,得异人相助,铸有数件蕴含隐秘之力的信物,分赐于有功之臣或血脉至亲,以镇国运,或……承载某种特殊的使命。」
他的目光落在冷焰胸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枚金锁。「你身上这枚,形制古朴,龙纹特异,且能与……某些东西产生共鸣,绝非普通饰物。它选择你,或许是因为你的血脉,或许是因为你的……执念。」
「选择?」冷焰捕捉到这个关键的词,凤眸锐利起来,「你的意思是,它是活的?有意识的?」
「非生非死,唯心所感。」墨尘的回答带着一种玄妙的模糊,「器物本身无灵,但铸造时倾注的信念、承载的因果、以及漫长岁月中沾染的气运,会使其产生某种……特性。它或许在保护你,因为它与你血脉相连,一损俱损。它或许在影响你,因为它承载的宿命或力量,正在与你自身的意志融合,或者……争夺主导。」
他停下研磨,拿起一片干净的叶子,将捣好的药泥仔细地刮到叶子上。「昨日你伤势危殆,生机将绝,是它爆发的力量护住了你心脉。但与之共鸣的那截指骨,显然激发了它更深层、也更危险的一面,引动了你体内潜藏的东西,也招来了更致命的追杀。」
他抬起眼,直视着冷焰:「现在,它既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催命符。想要活命,你不仅要摆脱身后的追兵,更要尽快弄清它的秘密,学会如何掌控它,或者……摆脱它。」
掌控?还是摆脱?
冷焰的心重重一跳。墨尘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一直隐约不安的那个盒子。这金锁,从母妃珍而重之地交给她,到如今显现种种异状,果然牵扯着巨大的隐秘和风险。
「那截指骨……又是什么?」她追问。
「不知。」墨尘摇头,「但其上死气与怨念交织,却又隐含一丝不朽不灭的诡异生机,绝非寻常修士或帝王遗骸。它主动与金锁共鸣,更像是一种……召唤,或者……试探。」
召唤?试探?
冷焰的眉头紧紧蹙起,信息太少,谜团太多。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迷宫,而这枚金锁,是唯一的光源,却也可能引她走向更深的陷阱。
「你似乎知道得很多。」她试探着说,目光审视着墨尘,「对一个‘迷路的采药人’而言。」
墨尘对上她探究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恰巧读过几本杂书,听过一些野史。再者,」他微微偏头,侧耳倾听着洞外的动静,声音压得更低,「身处漩涡边缘,若对水下的暗流一无所知,早已尸骨无存。」
他这话,算是间接承认了他并非普通人,也身处某种复杂的局势之中。
「你救了我,两次。」冷焰不再绕圈子,直接点明,「你想要什么?或者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境地里。她不相信对方会无缘无故,冒着巨大的风险,屡次救助一个麻烦缠身、被两股势力追杀的人。
墨尘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并不意外。他拿起那包好的药泥,走到冷焰身边,示意她露出右肩伤口,准备换药。
「我确实有所求。」他一边动作轻柔却利落地拆开旧的包扎布条,检查伤口愈合情况,一边平静地说道,「但并非现在。等你摆脱眼前困局,活下来,我们再谈交易不迟。」
他的指尖偶尔会触碰到她肩颈的皮肤,冰凉的温度让她微微战栗。他的动作专业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器物,不带丝毫狎昵。
「若我活不下来呢?」冷焰忍着换药带来的刺痛,冷声问。
「那便证明,你并非我寻找的合作者。」墨尘语气平淡,将新的药泥敷上,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投资失败,损失虽大,但也只能认了。」
他的话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反而让冷焰稍微安心了些。有所图谋,比毫无缘由的善意更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
「合作?」她捕捉到这个词。
「或许。」墨尘包扎好伤口,退回原处,开始清理石碗和石杵,「前提是,你能证明你的价值,不仅仅是这枚金锁的持有者。」
他在激她。或者说,他在评估她。
冷焰心中了然。她不再追问,闭上眼睛,暗自调息,感受着体内的情况。伤势依旧沉重,高烧未退,但那股濒死的虚弱感确实减弱了。墨尘的药,以及那金锁诡异的“保护”,让她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眼前的危机,并未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