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最近,不太平。」老妪自顾自地说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诡异的森然,「有官家的人盯着,也有……别的眼睛看着。静缘那个老尼姑,收了不该收的东西,藏了不该藏的人……她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呵呵……」
老妪发出两声干涩的、如同夜枭啼叫般的笑声。
「婆婆知道静缘师太?知道庵里的事?」冷焰心中一动,试探着问。
「这胤都城西城、南城,犄角旮旯里的事,很少有俺这老婆子不知道的。」老妪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骄傲,又像是嘲弄,「俺的眼睛瞎了,但俺的鼻子,俺的耳朵,还好使得很。」
她顿了顿,那双白眸似乎“看”向了桌上的油灯。
「静缘收的那个小娘子……叫云娘的,」老妪缓缓说道,「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投亲灾民。」
冷焰屏住呼吸。
「那女娃子,身上带着股……宫里头才有的熏香味儿,虽然很淡了,但俺闻得出来。」老妪的话,如同惊雷,在冷焰耳边炸响!
宫里的熏香味?!
那个“云娘”,竟然是宫里出来的人?!
是宫女?还是……妃嫔?亦或是,像她一样的,某个身份特殊的存在?
太后的手,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了?直接将人安插进了慈云庵?
「婆婆如何知道……是宫里的熏香?」冷焰的声音有些发紧。
「俺年轻的时候……在宫里,伺候过贵人。」老妪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段足以让冷焰震惊的往事,「伺候了二十年……直到这双眼睛,坏了,才被放出来。」
冷焰彻底愣住了。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在这肮脏破败的“老鼠巷”深处,一个瞎眼的老妪,竟然曾是宫里的人!
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
「所以……婆婆认得那熏香的味道?」冷焰追问。
「认得。」老妪点了点头,「那是……慈宁宫小佛堂里,常年用的‘清心檀’的味道。太后娘娘……礼佛时最爱用。」
慈宁宫!太后!
果然是她!
冷焰的心脏狂跳起来。猴三儿打听来的消息,与这老妪的印证,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去慈云庵的体面婆子就是太后的人,而那个“云娘”,很可能也是太后安排进去的!
太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那个“云娘”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婆婆可知,太后为何要安排人进慈云庵?那个‘云娘’,究竟是什么人?」冷焰急切地问道。
老妪却摇了摇头,那双白眸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宫里的事,水深着呢。太后娘娘的心思,俺一个瞎眼的老婆子,怎么猜得透?」她话锋一转,却道,「不过……俺知道,静缘师太收下的那个小包袱里,不光是银钱。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冷焰追问,「上面写了什么?」
「俺没看见。」老妪淡淡道,「但送包袱来的那个婆子,是太后身边得用的齐嬷嬷。她亲自来送东西,绝不会只是施舍点银钱那么简单。那张纸条……想必是关键。」
齐嬷嬷!太后身边的心腹!冷焰对此人略有耳闻,确实是太后极为信任的老奴。
事情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复杂。太后不仅派人接触了静缘师太,还安插了“云娘”进去,并且留下了密信指示。慈云庵,无疑是一个针对她,或者针对萧绝,亦或是针对他们两人的巨大陷阱。
「姑娘,」老妪的声音将冷焰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你非要去慈云庵,也行。但俺劝你……换个时候,换个法子。」
「婆婆有何高见?」
「明日,是十五。」老妪缓缓道,「慈云庵每逢初一、十五,会开门施一次薄粥。到时候,三教九流的人都会聚集过去,鱼龙混杂,是混进去最好的时机。你扮作流民乞妇,不容易惹眼。」
冷焰沉吟片刻,这确实是个办法。比她现在这样贸然前去,要稳妥得多。
「而且……」老妪顿了顿,那双白眸似乎“扫”过冷焰受伤的左臂,「你现在的样子,也走不到南城。就算走到了,也是送死。」
冷焰沉默。老妪说得没错,以她现在的状态,穿越半个胤都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可以在俺这里,待到明日。」老妪说出了让冷焰再次意外的话,「这里,暂时安全。官家的人,搜过一遍,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婆婆为何……要帮俺?」冷焰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她绝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这吃人的胤都城,尤其是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刻。
老妪沉默了。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白眸,仿佛透过冷焰,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良久,她才用那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缓缓说道: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让俺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冷焰蹙眉。
「一位……很多年前,死在宫里的故人。」老妪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她也像你一样,倔强,不肯认命……哪怕浑身是血,骨头断了,眼神也还是亮的。」
冷焰心中一动。宫里的故人?会是谁?难道……
「婆婆说的故人是……」她试探着问。
老妪却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她颤巍巍地转过身,重新坐回那个破旧的蒲团上,拿起木鱼和小槌。
「睡吧。」她背对着冷焰,下了逐客令,「那边墙角,有堆干草,还算干净。明日一早,俺告诉你混进慈云庵的法子。」
笃……笃……笃……
木鱼声再次响起,恢复了那单调而规律的节奏,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冷焰站在原地,看着老妪佝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神秘的老妪,身上充满了太多的谜团。她曾是宫人,嗅觉听觉超乎常人,知晓许多隐秘,却又隐居在这等污秽之地。她出手相救,赠予伤药,提供情报,却又不肯透露真正的缘由。
是因为她口中的“故人”?那个死在宫里的、倔强的女人?会是谁?惠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无数的疑问在冷焰脑海中盘旋,但她知道,此刻再问,这老妪也不会多说。
至少,目前看来,这老妪对她没有明显的恶意,甚至还提供了暂时的庇护和宝贵的情报。
她走到老妪所指的墙角,那里果然铺着一层相对干净柔软的干草。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牵动左臂的伤口。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处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不敢完全放松警惕。她将身体蜷缩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右手依旧紧握着那片瓷片,耳朵竖起着,留意着屋外的动静,也留意着那不绝于耳的木鱼声。
豆大的灯焰摇曳着,将老妪敲击木鱼的剪影投在墙上,那单调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
慈云庵……太后……“云娘”……静缘师太……密信……
盲眼老妪……宫里的故人……清心檀的味道……
一个个线索和谜团在脑中交织、碰撞。
她原本以为,去慈云庵是踏入一个已知的陷阱。但现在看来,这个陷阱的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而这只突然伸出的、属于盲眼老妪的援手,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将她推向更深渊的暗流?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走下去。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笃……笃……笃……
木鱼声悠悠,在这破败的土屋中,在这危机四伏的胤都夜色里,固执地回响着,仿佛在超度亡魂,又仿佛在……指引迷途。
冷焰缓缓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积蓄哪怕一丝一毫的力气。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夜色,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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