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摄政王府高耸的灰墙上,将冷焰孤身一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如同巨兽蛰伏般的府邸,朱门紧闭,石狮肃穆,那里是她屈辱和蛰伏的起点,也险些成为她的坟墓。她深吸一口气,夜晚寒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混杂着未知的危险。她紧紧攥着袖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物件——不是北狄令牌,也不是太后密信,而是那片边缘已被磨得锐利、浸染过无数鲜血与恨意的碎瓷片。
「阿吉…西城门…」她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脚步未停,却转向了与西城门截然相反的、更加阴暗曲折的巷弄。萧绝的话如同毒蛇般缠绕在心头——「我早就知道」。他既然能布下天罗地网等她去钻「回春堂」、「德顺堂」的圈套,西城门此刻必然已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等待她的绝不是接应,而是绞索。
她不能去。但更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移动。药箱早已被她丢弃在某个废弃的院落,此刻她身上只有一件半旧的深色布裙和藏于其中的致命瓷片。多年的囚禁与隐忍并未使她娇生惯养,反而将北狄公主的野性与韧性磨砺得更加锋利。她对京城这些阴暗角落的熟悉,远超萧绝的想象,那是她过去三年里,用无数个夜晚、透过鼠道和狗洞默默观察铭记于心的。
穿过三条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暗巷,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和尿骚味几乎令人作呕。她在一个挂着破败灯笼、早已歇业的棺材铺后门处停下。这是北狄残部在京城最后一个、也是最为隐秘的联络点,若非当年埋下的死士绝对忠诚,这条线早已断绝。她屈起手指,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叩响了木门。
片刻死寂,仿佛门后空无一物。冷焰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
终于,门轴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吱呀声,开了一条缝隙。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审视着她。没有言语。
「朔风呼啸,」冷焰压低声音,吐出半句暗号,地道的北狄古语,带着草原深处某个部落特有的腔调,「…吹白了狼王的鬓毛。」
门后的眼睛波动了一下。沉默又持续了几息,仿佛在确认每一个音节。然后,门悄无声息地开大了些,足够她闪身进入。
里面是一个狭小、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空间,只有里间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晕。一个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者站在她面前,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正是这棺材铺的老板,也是北狄潜伏最深的暗桩之一——乌木尔叔。他看清是冷焰,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激动,随即化为更深的忧虑。
「公主?!您怎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外面的风声紧得像勒脖子的绳索!他们说您…」他顿住了,显然听到了她「暴毙」的消息。
「那是对外的说辞,乌木尔叔。」冷焰快速打断他,语气急促但清晰,「长话短说,阿吉今天找过我,传太后的话,让我亥时去西城门。」
乌木尔叔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猛地一变:「阿吉?哪个阿吉?王叔身边的贴身侍卫阿吉,三年前不是已经死在胤狗手里了吗?就在那次劫粮道的行动中,我亲眼所见他的尸体被悬在辕门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冷焰的脊椎窜上头顶,比外面的夜风更冷彻骨。阿吉死了?三年前就死了?那今天那个脸上抹着煤灰、眼神精亮、递给她包裹的「小乞丐」是谁?!
陷阱!从那个「小乞丐」撞上她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萧绝不仅知道了她的出府计划,不仅替换了她所有的联络点,他甚至用了一个她绝对会相信的「死人」来骗取她的信任!那个包裹…那个装着所谓太后密信和北狄令牌的包裹,根本就是萧绝亲手塞给她的「罪证」!
她想起陈三检查药箱时那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神,想起他踩在包裹上的那个脚印——那根本不是怀疑和发现,那是嘲讽和确认!确认她这只猎物,正乖乖咬着猎人投下的饵食,走向布置好的兽夹!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她以为自己看破了「德顺堂」、「回春堂」的局,却不知自己早已踏入了一个更深、更致命的局中局!萧绝的目的,根本不是在她出府时抓住她联络北狄的证据,他是要她「主动」拿着他提供的「罪证」,去跳他指定的火坑!
「公主?!」乌木尔叔察觉到她的异常,枯瘦的手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体。
「我没事…」冷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将今天的每一个细节重新拆解、审视。萧绝为何要多此一举?他既然早已知道她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拿下她?为何要陪她演这么一出复杂的戏?
答案几乎立刻浮现——因为她还有用。萧绝要利用她,引出更多的人,更大的鱼。比如…乌木尔叔这样的深层暗桩。甚至…可能包括那位与太后勾结、却心思难测的北狄王叔!
萧绝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命。他要的是将北狄在京城、甚至可能牵连到北狄内部的势力,连根拔起!而她,就是他放出的诱饵。
好狠的算计!好毒的心肠!
她猛地抓住乌木尔叔的手臂:「乌木尔叔,这里不能待了!立刻走!从密道走,销毁所有东西,离开京城!」
「可是公主您…」
「别管我!他的目标从来不止我一个!」冷焰语速极快,「告诉我,王叔…他最近可有异常?他和太后的合作,到底到了哪一步?」
乌木尔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和痛苦:「王叔他…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狼王了。他的雄心被酒色和太后的许诺泡软了骨头。他和太后的约定,是借兵助太后夺权,事成后割让边境三州。但太后…那个女人比草原上的毒蜘蛛更不可信!公主,您不能再信他们任何一个人!」
果然如此。冷焰的心沉了下去。无论是萧绝,还是太后,或是她的亲叔叔,都把她当作棋盘上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就在这时,外面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野猫跳上瓦砾的声音。但在冷焰和乌木尔叔这等经历过生死的人耳中,这声音却如同惊雷!
「他们来了!」乌木尔叔脸色剧变,猛地将冷焰往里间推,「公主,从后面的暗河走!快!」
几乎同时,前门传来了沉重的、毫不掩饰的撞门声!「砰!砰!」
「从这边!」乌木尔叔掀开里间墙角的一块巨大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污秽水汽的黑洞,「顺着水流方向走,能通到城南的乱葬岗!活下去,公主!」
冷焰不再犹豫,她知道此刻任何的迟疑都会让乌木尔叔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她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将那抹佝偻却坚毅的身影刻入心底,随即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那漆黑的通道。
冰冷腥臭的污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腰际。她听到头顶石板被合上的沉闷声响,也听到了前门被撞开的碎裂声、怒吼声、以及兵刃相交的刺耳锐响!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再去听身后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凭借着感觉和水流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向前挪动。暗道极窄,时高时低,她的头不时撞到上方冰冷的石壁,膝盖和手臂被粗糙的洞壁刮擦得生疼,污水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但她不敢停。萧绝的影卫如同跗骨之蛆,既然找到了这里,就算乌木尔叔拼死抵挡,也撑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暗道。
不知在黑暗中前行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她感觉到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线,水流的速度也加快了些。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加快步伐。
然而,就在距离出口可能只有十几步的地方,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蹚水的声音!速度极快,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们追上来了!
冷焰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她几乎能想象到陈三、刘五那些影卫冰冷无情的面孔。她拼命向前跑,出口的光线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晃动的水影和杂生的水草。
「哗啦——」她猛地从水下钻出,冲出了暗道出口!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河滩,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坟茔,正是城南的乱葬岗。月光惨白地照在这片死寂之地,更添几分阴森。
但她来不及喘息,身后的水声急速逼近。她环顾四周,除了坟堆和枯树,几乎无处可藏。就算跑,她也绝跑不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影卫。
绝境!又是绝境!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最终落在不远处一个被野狗刨开一半、露出破旧棺木的荒坟上。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她。
她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屏住呼吸,滑入那散发着腐土和霉烂气息的墓穴,蜷缩在残破的棺木之后,顺手将旁边一具不知是人是兽的零星枯骨拉扯过来,遮挡在自己身前。整个过程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以及迅速接近的蹚水声。
三名黑衣影卫如鬼魅般从暗道口跃出,为首之人正是陈三。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迅速扫过空旷的河滩和乱葬岗。
「分头找!她跑不远!」陈三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两名影卫立刻向不同方向掠去。陈三则缓缓踱步,目光仔细地掠过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最终,停在了冷焰藏身的那座被刨开的荒坟前。
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踩在枯枝和碎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冷焰透过枯骨的缝隙,能看到他越来越近的黑色靴尖,以及手中那柄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刃。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瓷片,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彻底停止。浓烈的腐臭和死亡气息包裹着她,但她此刻已完全顾不上了。
生与死,只在这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