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彻底吞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潮湿霉味,混杂着陈年血污的腥气,一同涌入鼻腔。
冷焰被粗暴地扔在冰冷刺骨的稻草堆上,右腕断裂处再次遭到撞击,剧痛海啸般席卷而来,让她瞬间蜷缩成一团,牙关死死咬住,才没有痛哼出声。额头上刚刚消下去些许的冷汗,又一次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柴房里萧绝那野兽般的咆哮、莲姬尖利的哭诉、以及最后那搅动京城的惊人消息。混乱,无比的混乱,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萧绝吐血昏厥,被紧急抬走。王府乃至整个京城,此刻想必已是一片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周奕的倒戈、街头巷尾的匿名揭帖,像两颗投入滚油的水,炸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而她自己,则被当作这场风暴中一个可疑的、需要被严格控制起来的物件,丢回了这暗无天日的地牢。
「咳……咳咳……」她压抑地咳嗽着,胸腔因之前的窒息和后来的剧痛而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
黑暗中,视觉几乎失效,其他感官便变得格外敏锐。她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奔跑和呼喊声,能听到牢房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爬过的声音,能感受到身下稻草的潮湿腐朽,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右手腕那毁灭性的疼痛,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入骨髓。
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用未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摸索着坐起来,靠向身后冰冷潮湿的石壁。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皮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她需要处理伤口。必须立刻处理。
萧绝下了命令「不准她死,也不准她好过」,那些狱卒绝不会给她请医送药。若放任不管,伤口感染、化脓、坏死……这只手就真的彻底废了,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冷焰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臭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飞速回忆被关进柴房前,匆匆瞥过的王府大致布局,以及这一路上被拖行时,凭借过人耳力捕捉到的方位和距离。
地牢……应该位于王府最偏僻的西北角,靠近废弃的后园。这里湿气重,蛇虫鼠蚁多,相应的,某些特殊的草药,或许也能在附近找到……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具有一定消炎镇痛效果的野草。
还有水……地牢里通常会留有给犯人喝的、最起码的清水,虽然大概率是污浊的,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她侧耳倾听。牢房外寂静无声,看守的侍卫似乎因为外面的混乱而被临时抽调走了大部分,或许只留了一两个在最外层看守。
机会。
她忍着剧痛,用左手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破烂的裙摆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又从贴身里衣的夹层里,摸出一直藏着、未被搜走的最后几片磨尖的碎瓷——这是她最后的武器和工具。
然后,她开始用左手和牙齿配合,笨拙而艰难地处理伤口。先将撕下的布条浸入身边一个破瓦罐里那点浑浊发臭的积水里打湿,轻轻擦拭掉手腕周围的血污和污渍。每一下触碰都让她疼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但她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清洗……勉强算是清洗之后,她需要固定。手腕骨裂,若不加以固定,随意移动只会让伤势恶化。
她目光扫过黑暗的牢房,最后落在身下的稻草和几根稍微结实点的枯草茎上。她挑选出几根相对笔直、有一定韧性的草茎,用左手和膝盖配合,将它们并排放在断腕的两侧,然后,用那些浸湿后又稍稍拧干的布条,一圈一圈,极其艰难地进行捆绑固定。
这个过程无比漫长而痛苦。单手操作极其不便,力度难以控制,好几次都因为剧痛而差点前功尽弃。汗水迷了她的眼睛,滴落在伤口上,引来一阵阵灼痛。她的牙齿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呼。
终于,一个简陋到可怜的临时夹板固定完成了。虽然粗糙,但至少能限制住手腕的大部分活动,避免二次伤害。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软在冰冷的稻草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断腕处的疼痛并未减轻多少,但心理上却稍稍安定了一些。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渺茫的生机。
就在她试图积攒一点力气,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利用外界混乱寻找契机时,地牢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女人凄厉绝望的哭喊声,由远及近。
「放开我!我要见王爷!王爷!王爷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是莲姬啊!我是您最宠爱的莲姬啊!」
是莲姬的声音!
冷焰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滚开!你们这些狗奴才!敢碰我?!等王爷醒了,我要把你们的手全都剁下来!」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被拖向与她相邻的牢房。
「哐当!」一声铁门被粗暴打开的巨响。
「进去吧!莲姬夫人!」一个狱卒不耐烦地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王爷醒了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您也进来好好清醒清醒!还当自己是主子呢?」
「不!不可能!王爷不会这么对我的!一定是你们假传命令!我要见王爷!」莲姬尖叫着,挣扎着,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哼,见王爷?王爷现在正在气头上,没立刻宰了你就算开恩了!要不是你在柴房那边又哭又闹地添乱,王爷能气得吐血?还扯出什么你兄长被冤杀的事,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了!王爷没把你和你那死鬼兄长归为一党,算你走运了!」
另一个狱卒嗤笑道:「赶紧进去吧!别嚎了!这地牢里,可没人爱听你唱戏!」
「啊!你们放开我!我不进去!这里面又脏又臭还有老鼠!我不要待在这里!王爷……王爷您饶了妾身吧!妾身再也不敢了!都是冷焰那个贱人害我!是她害我啊!」莲姬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崩溃的哭腔,显然是被人强行推搡了进去。
「砰!」铁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老实待着吧!王爷说了,让你也尝尝这地牢的滋味!」
狱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莲姬在隔壁牢房里发疯似的拍打着铁栏,哭喊、咒骂、哀求,声音尖锐而绝望,在幽深的地牢里反复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莲姬!我是摄政王最宠爱的女人!」
「冷焰!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毒妇跟王爷说了什么?!你不得好死!」
「王爷……您不能这么对我啊……妾身对您是一片真心啊……」
冷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地听着隔壁的喧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莲姬……竟然也被扔进来了。
看来,萧绝虽然气昏了头,但醒来后,终究还是对莲姬那不合时宜的出现和哭闹,以及她那被揭帖重新翻出来的、有个「被冤杀」兄长的背景,产生了迁怒和怀疑。
或者说,在巨大的压力和混乱下,他需要发泄,而曾经宠爱过、此刻却显得格外愚蠢碍眼的莲姬,就成了一个现成的出气筒。
真是……可悲又可笑。
曾经的宠妾,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落差比她自己这个一直身处逆境的和亲公主还要巨大。
莲姬的哭闹声持续了很久,从最初的尖厉咒骂,到后来的哀婉哭求,最后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呜咽和呻吟。
似乎终于认清了现实,意识到她的王爷暂时不会来救她了。
地牢里重新恢复了那种死寂般的安静,只有水滴从石缝渗落的滴答声,和老鼠跑过的窸窣声。
冷焰闭上眼,继续积攒体力,同时脑中飞速盘算。
莲姬被关进来,对她而言,或许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这分散了狱卒的一部分注意力,也证明了王府内部的混乱仍在持续。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地牢入口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显得沉稳许多。隐约还有对话声传来。
「……王爷刚服了药睡下,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里面的两个,看紧了,尤其是那个北狄公主,王爷醒来肯定还要亲自审问。吃的喝的按时送,别让死了就行。」一个听起来像是小头目的声音吩咐道。
「是,头儿您放心。不过……那个新来的莲姬夫人……?」一个狱卒谄媚地问。
「哼,什么夫人!王爷现在听见她的名字就烦!按规矩办!饿不死就行!再吵吵闹闹,就给她点苦头吃吃,让她学学规矩!」
「明白了!」
脚步声再次靠近。两个狱卒提着一个散发着馊味的木桶走了过来,粗暴地将两个硬邦邦的、看不出原色的窝窝头和一碗浑浊的水,从牢门下的缝隙塞了进来。
「吃饭了!」语气极其不耐。
给冷焰的份量,显然比给莲姬的还要少,水也更浑浊。
冷焰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堆东西。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虐待,更是一种试探。试探她还有多少力气,多少反抗的意志。
隔壁的莲姬似乎被惊动了,听到食物来了,立刻又扑到门边,声音沙哑地哀求:「官爷!行行好!这……这东西怎么能吃啊?给我换点别的吧?哪怕是一碗白粥也好啊!等我出去了,我一定重重赏你们!我有很多首饰,都很值钱的!」
回应她的,是狱卒毫不留情的嗤笑和嘲讽:「哟,还当自己是主子呢?还赏我们?告诉你,进了这地牢,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有的吃就不错了!不吃?不吃就饿着!」
「你们……你们……」莲姬气得发抖,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看着那馊臭的食物,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狱卒骂骂咧咧地走了。
冷焰依旧没有去动那些食物和水。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固定好的右手腕上。疼痛依旧剧烈,但似乎因为固定而稍微缓解了一丝丝。
她需要药。哪怕是最普通的、能够消炎的草药。
她再次侧耳倾听,这一次,她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地牢的深处,以及墙壁之外。
她听到了……极其微弱的水流声。似乎在地牢的更下方,有一条暗渠或者水沟。而且,靠近她牢房右侧的墙壁,湿气格外重,甚至能摸到滑腻的青苔。
有青苔生长……意味着那里可能有缝隙,通向外面潮湿的土壤……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她心中慢慢成形。
她需要等待,等待夜深人静,等待守卫最为松懈的时刻。
她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尽管疼痛和寒冷让她难以入睡。她必须保持体力。
不知又过了多久,地牢里唯一用来计时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小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也彻底消失了,意味着夜晚已经降临。
外面的喧哗声似乎也平息了不少,但王府内部的紧张气氛仿佛能透过石壁传递进来。
隔壁的莲姬似乎也哭累了,骂累了,只剩下偶尔翻身和压抑呻吟的声音。
守卫的脚步声变得稀疏,似乎只剩下一个人在外面来回踱步,时不时发出打哈欠的声音。
时机差不多了。
冷焰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爬到牢房右侧那面布满湿滑青苔的墙壁下。她用左手指尖,仔细地摸索着石砖之间的缝隙。
果然!在靠近地面的角落,有几块石砖因为常年潮湿而有些松动,缝隙也较大。她甚至能感觉到有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风从缝隙中透进来。
她拿出那片磨得最尖利的碎瓷,开始无声无息地、极其耐心地刮挖那些缝隙里的泥土和腐朽的填充物。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她必须非常小心,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左手操作本就不便,加上右腕的剧痛不时袭来,让她进展得十分艰难。
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衣衫。她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愈发苍白。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和坚定。
一点一点,泥土和碎屑被挖出。缝隙似乎在慢慢变大。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挖墙之时,隔壁突然传来莲姬带着哭腔的、梦呓般的声音:「冷……冷焰……你……你睡了吗?」
冷焰的动作猛地一顿,屏住了呼吸。
莲姬想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我知道你没睡……」莲姬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后的虚弱和诡异的平静,「你我都一样……都是被王爷厌弃的人了……呵呵……呵呵呵……」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黑暗的地牢里显得格外瘆人。
「你手腕……很疼吧?」莲姬忽然问道,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我听到了……骨头碎掉的声音……真可怕……」
冷焰依旧沉默,左手紧紧攥着那片碎瓷。
「其实……我现在有点佩服你了……」莲姬的声音飘忽不定,「被你摆了一道,栽赃得这么狠……我竟然……恨不起来你了……只觉得……我们都好可怜……」
「王爷他……对谁都一样狠心……用得着的时候,千般好万般好……一旦觉得你没用了,或者碍事了……就能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就像丢一件破衣服……」
「我以前还不信……现在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