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小院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呼啸的风雪,以及依旧蜷缩在地上、似乎因为极度恐惧和后怕而不住颤抖的冷焰。
没有人看到,在她散乱的长发遮掩下,那张布满泪痕和污泥的脸上,一双眼睛在那一刻,清澈、冰冷、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疯癫的模样!
赌赢了!
她在心里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利用萧绝对鬼神之说的不屑却又无法完全忽视民间迷信的心理,利用自己精心营造的“疯癫”形象,利用胡日查本就重伤的事实,利用那包恰到好处的“回光散”和太医的结论……她成功地在滔天巨浪中,抓住了一根脆弱的浮木,险之又险地暂时保住了性命!
但危机远未结束。
萧绝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那个婆子虽然暂时脱罪,但经此一事,绝不敢再与她有任何牵扯,甚至可能因为怨恨而暗中盯着她。
而最大的收获——胡日查用命换来的信息,那些破碎的词语,必须尽快解读和利用!
「账册」……「驼铃」……「三声」……「月亮湖」……
「黑水」……「黑色的金子」……「假的」……
「他们……要灭口」……
「王爷……也……逃不掉」……
这些词语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她维持着颤抖和抽泣的姿态,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黑水」、「黑色的金子」?这听起来像是指某种资源……难道是石油?还是某种矿产?胤朝北境确实有关于“黑水”的传闻,据说可以燃烧,但并未大规模利用。“黑色的金子”这个比喻,暗示其价值极高。
「假的」?什么假的?交易是假的?还是说这东西本身有假?
「账册」!这很可能就是阿木尔所说的,记录着“暗眼”组织通过这条秘密线路进行非法交易、利益输送的证据!是扳倒这个神秘组织的关键!
「在……在驼铃……三声……月亮湖……」这显然是一个藏匿地点!驼铃?是指沙漠?还是指一个具体有驼铃的地方?三声?是某种提示?月亮湖?这像是一个地名,或许在北狄或者边境某处?
胡日查最后说「王爷也逃不掉」,这意味着萧绝极有可能深度参与了这条黑色利益链,甚至可能就是主导者之一!如果账册曝光,萧绝也难逃干系!
所以,“暗眼”组织才会如此紧张,要紧急灭口胡日查这个曾经的负责人!
所有的碎片,正在一点点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
冷焰的心脏因为兴奋和紧迫感而再次剧烈跳动。她必须尽快将这些信息送出去!送给阿木尔,或者想办法通知母国旧部,让他们去查找「月亮湖」和「账册」!
可是,眼下她被严加看管,如何传递消息?萧绝刚才下了死命令,谁也不准接近她。那个婆子的路子已经断了。
难道要坐等阿木尔再次冒险前来?那太被动了,而且风险极高。
必须主动创造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冷焰依旧维持着那副受惊过度的疯癫模样,时哭时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送来的饭食也吃得很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和疯癫可笑。
看守她的侍卫换了两拨,显然得到了严令,只是牢牢守住院门,对她那些“发疯”的举动视若无睹,绝不靠近,也绝不搭话。
冷焰并不气馁。她在等,也在暗中观察。
她发现,虽然侍卫不靠近,但每日来送饭的换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兵。这老兵腿脚似乎有些不便,脸上有一道疤,眼神浑浊,每次放下食盒就走,从不多看她一眼。
第三日夜里,风雪终于停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在地面铺上一层清冷的银霜。
冷焰蜷在角落里,似乎睡着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突然,她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极其惊恐凄厉的尖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
「啊——!!火!好大的火!别烧我!别烧我阿妈!」
她像是被噩梦魇住了,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身体剧烈地颤抖。
院门口的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动,两人对视一眼,眉头紧皱,显然极为不耐,但想起王爷的命令,又不敢进去,只能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又来了!没完没了!」
冷焰的尖叫还在继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跑!快跑啊!帐子烧起来了!额吉!额吉你在哪?!……」
她一边尖叫,一边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猛地撞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似乎疼极了,哭声变得更加凄惨。
门外的守卫听得心烦意乱,又怕她真的弄出太大动静或者把自己弄伤,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忍不住对同伴道:「要不要进去看看?别真死在里面了……」
年长那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王爷严令不准进去!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消停了!」
就在这时,冷焰的哭喊声陡然一变,开始用狄语急促地、反复地哭诉起来,语调哀婉悲伤,像是在呼唤亲人,又像是在诉说某种极致的痛苦。
「……额吉……酷乐根德(救命)……塔拉哈(烧着了)……萨仁诺日(月亮湖)……我的家……霍勒嘿(没了)……霍勒嘿(没了)啊……」
她反复哭喊着「萨仁诺日」(月亮湖)和「霍勒嘿」(没了),夹杂在那些混乱的狄语词汇中,听起来完全就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在噩梦中思念故乡、哀悼被毁灭的家园。
门外的守卫自然听不懂狄语,只觉得这疯婆子的嚎叫更加刺耳难听。年轻守卫捂着耳朵:「妈的,鬼叫些什么玩意儿!」
年长守卫也是满脸不耐,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厌恶和冷漠。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院子斜对面,那处负责看守西院(如今已空)的老兵住所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那个腿脚不便、沉默寡言的老兵,正透过门缝,静静地注视着这边,昏花的老眼在月光下,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
冷焰的“噩梦”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平息下去,变成了低低的、委屈的啜泣,最后仿佛力竭般再次蜷缩着“睡”去。
院子里重归寂静。
两个守卫长长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重新站好。
而对面的门缝,也悄无声息地合拢了,仿佛从未打开过。
冷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嘴角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勾起了一丝弧度。
消息,已经用这种最冒险也是最隐蔽的方式送出去了。
那个老兵……她观察他几天了。他腿脚不便,像是旧伤,手指关节粗大,有长期拉弓弦的痕迹,应该是行伍出身。最关键的是,他偶尔看向她这边的眼神,没有其他人那种纯粹的厌恶和轻蔑,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怜悯和……某种审视。
她赌他不是萧绝的心腹,赌他或许还残留着一丝军人的良知,或者,赌他可能是某个势力安插在这里的、最低级别的眼线。
她不敢保证他一定能听懂狄语,也不敢保证他即使听懂了,是否会愿意冒险传递这个消息。
但这已经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尝试了。将「月亮湖」(萨仁诺日)和「家没了」(霍勒嘿)这两个最关键的信息,混杂在疯子的噩梦呓语中传递出去。如果那个老兵有问题,也只会当她是在发疯思念故乡。
这是一步闲棋,一步险棋。
成则或许能打开局面,败也无损大局。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疲惫和紧张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冷焰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闭上眼睛,真正的睡眠却迟迟不肯降临。
胡日查死前那扭曲的面容,萧绝冰冷嗜杀的眼神,阿木尔雪夜来访的身影,还有那模糊的「月亮湖」和「账册」……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交织盘旋。
她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假象。更大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
而她,必须在这风暴彻底爆发之前,找到那把能劈开黑暗的——钥匙。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