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一个个进来,回答越来越整齐,口径越来越一致。都说“按流程办”“上面交代”“统一标准”。没人承认造假,但也没人能否认数据对不上。
直到第六人进来。
他叫陈德,年轻,瘦脸,手指一直在搓衣角。他是最后一个被单独召见的底层文书。
艾琳没急着问话,先把青石沟和白杨坡的两本手抄簿摆在桌上。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陈德看了一眼,摇头。
“民间记录。”艾琳说,“百姓自己记的。每一斗每一升,都有日期,有见证人。他们交粮时,亲手把粮食倒进麻袋,看着车子离开。他们信你们,所以没留底单。可你们是怎么回报他们的?”
她翻开官账。
“你们晚两天录账,编个理由,抹掉四成。剩下的六成入库,你们拿去填别的亏空,或者干脆私分。他们在村里饿肚子,你们在这里说‘流程合规’?”
陈德的呼吸变重了。
“你今年才二十三岁。”艾琳语气缓了些,“做文书不到两年。你不是主谋,也不是老油条。你只是被人塞了一堆假单子,让你照抄。我说得对不对?”
陈德没点头,也没否认。
“可你心里清楚,这不对。”
他眼皮颤了一下。
“你想过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吗?”
“想过。”他的声音很小。
“那你为什么还照做?”
“不做……会被换掉。”
“然后呢?”
“听说前年有个文书,因为不肯改账,被调去扫马厩,后来全家搬走了。”
艾琳看着他。
“现在你有机会改回来。只要你说实话,谁让你改的,单子从哪来,交接人在哪。我可以保你不受牵连。”
陈德抬起头,眼里有挣扎。
“我……我说了也没用。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就让更多人知道。”
“他们会报复……”
“有我在。”艾琳盯着他,“你现在不说,等百姓冲进宫来当面揭发,你就不再是证人,而是共犯。”
陈德的手攥紧了衣角。
“是……是仓副监亲自送来的单子。每个月月底,他派人送到我们班房,让我们按那个数字录账。真正的运粮单……都被收走了。”
屋里静了下来。
莱昂看了艾琳一眼,微微点头。
艾琳继续问:“除了你这一班,还有谁参与?”
“一班、二班都接同样的单子。但我们从不讨论,谁也不敢提。”
“你们有没有见过真正的检验记录?”
“从来没有。”
“那你们怎么敢登账?”
“仓副监说,这是‘特批流程’,不用签章,也不用留底。”
艾琳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磨坊的位置。
“运粮队绕道卸粮,是谁安排的路线?”
“押运官。”
“哪个押运官?”
“赵五,外号‘铁车轮’,常年跑北境线。”
她回头看向莱昂。
“明天传唤赵五。”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承突然开口。
“王后,您查不到证据的。所有交接都是私下进行,没有文书留存。我们只是办事的人,真正下令的不是我们。”
艾琳走回桌前,拿起朱砂笔,在驿道图上画了个圈,正正套住磨坊。
“你们以为藏得很好。可只要有一个环节松口,整条链子就会断。”
她看着李承。
“你说你是办事的人。可办事的人不会统一口径,不会串供,更不会在同一时间集体失忆。你们不是执行者,是共谋。”
李承脸色发白。
艾琳环视众人。
“明天,七村代表会进宫作证。他们会带来更多的纳粮记录,还有守门兵卒的证词。如果你们现在不说出幕后之人,等他们当面指认你们参与截粮,那就是欺君之罪。”
没有人说话。
烛火晃了一下。
陈德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张禄狠狠瞪了一眼。他缩了缩脖子,低下头。
天色已暗,偏厅里只有三盏灯亮着。
艾琳站在地图前,指尖轻轻抚过那个红圈。远处仿佛传来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像是从田野深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