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红灯笼在暮色初临时便一盏盏亮起,映着廊前未化的积雪,晕开一团团暖融融的光晕。林家老宅坐落在北城最安静的梧桐巷深处,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每逢除夕,这里便成了整座城市里最特别的存在——既有着旧式望族绵延数代的庄重底蕴,又萦绕着书香门第特有的温情脉脉。
正厅里,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火盆里烧得正旺,噼啪轻响间,驱散了北国凛冬最后的寒意。水仙的冷香与百年老墨的醇厚气息交织,仿若这林氏一族血脉里流淌的,一半是浸入骨子里的风雅,一半是沉淀了岁月的书卷。
林舒安坐在靠窗的乌木扶手椅里,身上那件月白软缎旗袍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与她腕间那抹温润的羊脂玉镯相得益彰。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覆雪的老梅树上。母亲郑丽常说,她这沉静的性子,倒有几分像这株耐得住寒冬的梅。
窗内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母亲正与几位世交女眷低声谈笑,她今日穿了件绛紫色绣玉兰的长裙,眼角眉梢俱是得当的温婉,言谈间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疏离,将出版社总编辑的玲珑手腕化作了家常的亲切。父亲林文则与叔伯们围在另一处的茶案旁,话题早已从年节琐事转向了某件新出土的青铜器铭文,他清癯的脸上泛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光采,说到兴起时,手指会在空中虚划几个古文字,全然忘却了身处的场景。
一切都和谐、完美,如同厅堂正中悬挂的那幅精心绘制的岁朝清供图,每一处色彩,每一笔线条,都恰到好处。
可不知怎的,林舒安却总觉得,这满室令人心安的热闹像一层精心织就的苏绣薄纱,华美非常,却遮不住底下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二婶陈萍那过于清脆的笑声,似乎总在某个间隙刻意拔高,像是在提醒众人她的存在;二叔林武虽也与人谈笑,眼神却不时掠过父亲的方向,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就连坐在她斜对面,一向沉稳的大哥林书鑫,眉宇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仿佛肩上已提前压上了某种重担。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氤开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就在这时,管家花伯那道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独特韵律的声音,稳稳地穿过了满室喧嚣——
“顾先生到了。”
正厅里的空气,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仿佛一曲和谐流淌的乐章里,忽然闯入了一个刻意安排的休止符。所有的谈笑风生都矮了下去,化作了低微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或直接大胆,或含蓄隐蔽,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扇洞开的、带着室外寒气的楠木门扉。
顾怀笙便是在这片骤然降临的、充满审视与好奇的寂静中,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西装,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极细微的、内敛的光泽。身形挺拔如雪后孤松,仅仅是站在那里,周遭流转的空气便仿佛沉静下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界域。他的气质太过清绝冷冽,与这充满了书香底蕴与人间烟火气的家宴格格不入,像一幅氤氲写意、留白广阔的水墨画里,误入的一道过于精确、带着寒光的凌厉笔锋,瞬间割裂了原有的温吞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