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简陋的木门,在吱呀的呻吟声中,即将合拢。
门缝里透出的黑暗,像一张巨兽的嘴,要将那个孤独的背影彻底吞噬,连同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温度。
山谷里,风停了。
那些埋头种树的本地汉子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看不懂,也听不明白,但他们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楚老,我不是来请您出山的。”
林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却清晰地穿透了那片死寂。
“我是来,完成您那部未完成的作品的。”
即将闭合的木门,骤然停住。
门板与门框之间,只剩下最后一道狭窄的缝隙。那道缝隙里的黑暗,仿佛凝固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一秒,两秒……
没有人说话,只有远处山脊上传来的、被拉长了的风声。
“吱呀——”
比刚才更沉重、更缓慢的摩擦声响起。
那扇门,没有继续关闭,反而,一点一点地,重新向内打开。
楚天雄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站在阴影里,只有半边身子被外面的天光照亮。他那张如同风干橘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那片死灰色的废墟深处,那点被林默窥见的、微弱的火种,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扇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火星。
“作品?”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我一个种地的老农,有什么作品?”
“有。”林默迎着他的目光,语气笃定,“一部写了开头,却被强行撕毁了结尾的作品。一部关于如何让东部的活水,流进西部这片干涸土地的作品。”
他没有再多说废话,而是俯身,将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半旧的帆布行囊放在地上。他拉开拉链,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叠厚厚的、用文件夹精心装订好的文件。
他没有像之前的访客那样,慷慨激昂地陈述自己的理想,也没有低声下气地恳求对方的帮助。
他只是捧着那叠文件,一步步走到窑洞门口,走到楚天雄面前,然后,微微躬身,用一种学生向老师呈交作业的姿态,将文件双手递了过去。
“楚老,这是学生根据您当年的草案,结合近十五年的经济数据和新的政策环境,做的一些不成熟的续写和补充。”
他的姿态很低,甚至带着一丝谦恭。
他不是来指点江山的挑战者,他是一个续笔者,一个希望能将一部伟大的作品完成的后辈。
楚天雄的目光,落在那叠厚厚的文件上。
封面上,是几个打印出来的、方方正正的黑体字——《关于构建东西部资本与资源要素市场化内循环的迭代方案》。
“迭代方案……”楚天雄的嘴唇翕动,无声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他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手,那双挖了十五年地、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怕。
不是怕这个年轻人的冒犯,而是怕,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叠看似厚重的文件里,装的依旧是那些不切实际的、天真的幻想。
十五年来,他已经失望得太多次,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徒劳的升温与冷却。
林默看出了他的犹豫。
他没有催促,只是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继续说道:“您当年的方案,核心是‘财政主导,政策倾斜’,想用行政力量强行扭转经济规律。所以,您输给了盐碱地,也输给了那个规则。”
“而我的续写,核心只有两个字——‘市场’。”
“我将您方案里的‘输血’,改为了‘造血’。我引入了‘基础设施建设基金’的模式,让东部过剩的资本,有利可图地投入到西部;我设计了‘产业置换与税收分成’的框架,让落后地区淘汰的产能,可以在这里找到新的生存空间,而不是简单地关停了事;我还加入了一个全新的变量,一个您当年无法想象的变量——互联网。”
“我把它称之为‘数字丝绸之路’。它能让山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变成巴黎t台上的奢侈品;它能让戈壁滩上的阳光和风,变成东部城市夜晚的灯火。它能抹平信息鸿沟,让一个乌兰县的牧民,和一个京城的交易员,站在同一个平台上。”
林默每说一句,楚天雄的身体就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眼神从最初的麻木和怀疑,渐渐变成震惊,再到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林默说的每一个词,每一个构想,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他当年方案的每一个症结,然后,又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将其重新缝合,并赋予其全新的生命。
这不是简单的补充。
这是脱胎换骨的重塑!
山谷里的其他人,都看傻了。
他们听不懂什么基金、什么税收、什么互联网,但他们看得懂楚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