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块海绵,悄无声息地吸收着关于这个小县城的一切。
终于,在一个傍晚,他在一家卖羊肉汤的小饭馆里,听到了他想要的名字。
“……今年的风沙,比去年又大了不少。再这么下去,县城北边那道防沙林,怕是顶不住了。”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汉子,大着舌头说。
“可不是嘛,”同桌的人叹了口气,“要是‘楚疯子’还在就好了。当年他带着咱们种的那片沙棘林,活下来那几片,现在长得多好,风到那里都得绕着走。”
“楚疯子?”林默端着碗,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哦,一个外地来的老头,怪得很。”那汉子瞥了林默一眼,见他是个面生的年轻人,也没多想,“十几年前来的,不知道是犯了啥事,被弄到我们这穷地方。来了也不说话,就天天带着人往戈壁滩上跑,非说要在那不长毛的地方种出林子来。你说疯不疯?”
“后来呢?”林默的心跳,微微加速。
“后来?后来项目黄了,上面不给钱了,人都跑光了。就他一个人,还守在那山沟里,跟个傻子一样,自己掏钱买树苗,自己种。有几年没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走了。”
林-默放下了碗,那碗滚烫的羊肉汤,他一口也没喝。
第二天一早,他按照饭馆老板指的方向,租了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向着县城北方的戈壁深处驶去。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开了三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一条干涸的河床边。司机指着远处一道连绵的、光秃秃的黄色山脉说:“翻过那道山梁,就是‘疯子沟’了。车进不去,只能自己走。”
林默付了钱,背上包,跳下车。
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他顺着干涸的河床,向那道山梁走去。脚下的沙石很软,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爬上了山梁的顶端。
他站在山脊上,向那条所谓的“疯子沟”望去。
然后,他愣住了。
想象中的荒凉与死寂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是一副让他永生难忘的画面。
在狭长的山谷里,一片片顽强的绿色,点缀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虽然稀疏,却像一块块打在破旧衣衫上的补丁,倔强地宣示着生命的存在。
而在山谷更深处的一面缓坡上,有几十个人影,正在忙碌着。
他们排成一排,挖坑,放苗,培土,浇水。动作算不上快,但每一下,都充满了力量和节奏感。一阵粗犷而悠扬的歌声,顺着山谷的风,隐隐约约地飘了过来,那是本地最古老的民歌,歌唱着对水的渴望,对绿色的期盼。
在队伍的最前方,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那是一个老人。
他很高,即便背脊已经有些佝偻。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阳光下刺眼得像一团燃烧的雪。他没有戴帽子,任由毒辣的太阳将他的皮肤晒成深邃的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像被刻刀一刀刀雕出来,深刻而清晰。
他穿着一件最普通的蓝色粗布对襟褂子,裤腿高高卷起,赤着脚,踩在滚烫的沙土地上。
他手中握着一把沉重的铁锹。他挖坑的动作,和他身边的年轻人一样,甚至更加孔武有力。一锹下去,黄土翻飞,一个标准的树坑便已成型。他放下铁锹,从旁边的筐里拿起一株沙棘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眼神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安放一个新生的婴儿。
林默的心,被这幅画面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就是楚天雄?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国家计委的会议上指点江山,用最精密的模型推演国家未来的天才?
这就是那个草案被否、壮志未酬,被发配边疆的传奇人物?
他没有悲愤,没有颓唐,没有被岁月磨去棱角。他只是换了一个战场,用最原始、最质朴的方式,继续着他那未完成的战争——与贫瘠的战争,与绝望的战争。
林默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山梁上,看了很久很久。
山坡上,老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然后,缓缓地抬起头,向着林默所在的山梁方向望了过来。
隔着上百米的距离,隔着蒸腾的空气和呼啸的山风。
两代人的目光,在这一刻,跨越了十五年的光阴,于这片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悄然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