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的上海,农历二月刚过,雨就像被捅破的棉絮,连绵不绝地往下淌。黄浦江的水涨得漫过了码头的青石板,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岸边的木桩,把青苔泡得发绿。朝歌膳房门前的梧桐树刚冒新芽,就被雨水裹着泥点打蔫,新叶蜷在枝桠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朱成碧站在二楼“临江阁”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那里还留着她昨夜布下的细弱灵气,能挡些潮气,却挡不住巷口巡捕铜哨的尖利。她手里攥着块杭绸细布,是去年沙逊送的,比普通棉布软和,擦过的瓷盘连水痕都留不下,可擦了三遍玻璃,水汽还是源源不断地凝在上面,把巡捕的身影晕成模糊的灰影。
楼下传来推门的响动,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周先生来了。他的藏青洋行制服下摆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袜子湿得能拧出水,手里攥着本湿漉漉的账本,纸页边缘都泡得发皱。“陈太太,这月的洋行订单少了三成。”他把账本往红木桌上一放,指尖划过“洋行聚餐”那栏的红叉,叹了口气,“总办说‘四一二’就快到了,不少职员怕被贴上‘赤党’标签,连周五的例行聚餐都推了,有的干脆辞了职,卷着铺盖回乡下避风头。”
朱成碧转过身,把细布叠好放进兜里。她走到桌边,翻开账本里的食材页,指尖在“江鲜”那栏停住时,心口微沉——那股熟悉的滞涩感又来,是灵气感知到的麻烦。“昨天王掌柜送蟹来,说沪东码头扣了三艘运江鲜的船。”她声音压得低,“巡捕说船上有‘赤色传单’,其实就是渔民儿子的课本——那孩子才七岁,刚上私塾,课本上还画着小鸭子呢。咱们的醉蟹要是还走往常的江道,怕是要断货。”
“要不先停了醉蟹?”陈玄从楼下上来,手里提着个藤编食盒,盒盖一打开,卤汁的香气就混着雨气飘了出来。他走近时,朱成碧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水汽——他刚去了后厨,帮张老板翻了卤料。食盒里的卤蟹码得整齐,蟹壳红亮,卤汁顺着壳缝往下滴,在垫纸上映出深色的印子。“我跟张老板商量了,老卤再熬三天,加些花椒和桂皮,卤蟹的滋味能压过些腥气。而且卤蟹能放五天,比醉蟹耐存,就算进货慢了,也能撑几天。”
朱成碧捏起一只卤蟹,指尖掠过蟹壳时,一丝极淡的暖意渗进蟹肉——是她下意识渡过去的灵气,能让卤味更透,还能多存两天。她把蟹放回食盒,摇了摇头:“卤蟹可以做,但醉蟹不能停。你忘了?去年李律师家办寿宴,就指着咱们的醉蟹撑场面。现在客人心里本来就慌,要是连熟悉的蟹香都没了,更坐不住了。”她走到窗边,望着雨幕里的内河方向,灵气顺着视线探出去,能隐约感知到小舢板划过水面的轻响,“找老渔民走内河的小舢板吧,从苏州河绕进来,虽然比江道慢两天,但巡捕查得松。王掌柜应该认识人,让他帮忙联系下。”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陈玄就带着阿福去了沪西的内河码头。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冷得人直打哆嗦。陈玄出门前,朱成碧往他兜里塞了块温热的姜片——是用灵气烘过的,能驱寒,还能让他在湿滑的路上走得稳些。码头的积雪还没化透,踩在上面咯吱响,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快就把裤脚浸得湿透。远远地,他们就看见一艘小舢板在雾里飘着,像片叶子,船头站着个穿蓑衣的人——是王掌柜说的老渔民阿贵。阿贵正用斧头凿着船边的薄冰,斧头落下去,冰碴子溅得满脸都是。
“陈老板,您怎么来了这么早?”阿贵看见他们,放下斧头跳上岸,蓑衣上的水珠顺着领口往下淌,把胸前的粗布衫打湿了一片。他从怀里掏出个烟袋,烟杆上的铜锅都磨出了包浆,点了三次才把烟点着:“这河上的水警最近查得严,还要收‘过路费’,每船蟹得交两块银元,不然就扣货。昨天我隔壁的老王,运了一船刀鱼,没交钱,被水警把鱼都倒在河里了,他蹲在岸边哭,哭得像个孩子。”
陈玄皱了皱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四块银元——比平时多带了一倍,是朱成碧特意让他准备的。“您多费心,要是遇到麻烦,就提杜先生的名字。”他把布包递给阿贵,“杜先生在法租界的面子,他们多少得给点。”阿贵接过银元,塞进怀里的粗布兜,拍了拍:“您放心,我跟水警的李头熟,提杜先生肯定管用。明天一早,我准把蟹送到膳房后门。”
那天傍晚,小舢板果然按时到了。阿福和后厨的伙计忙着卸蟹,竹筐刚落地,就围过来几只流浪猫,喵喵地叫着蹭裤腿。朱成碧站在廊下,看着阿贵把最后一筐蟹递过来,指尖在筐沿轻轻一碰——灵气扫过,确认每只蟹都鲜活,没有被水警动过手脚。她递给他一碗热姜汤:“辛苦您了,这碗汤驱寒。”阿贵接过碗,仰起头一口喝干,抹了抹嘴说:“陈太太您太客气了。去年冬天我儿子得了风寒,没钱抓药,还是您给了我五块银元,不然那孩子的命都保不住。这点忙,我肯定帮。”
醉蟹重新上了菜单,客人果然松了口气。朱成碧做醉蟹时,会在绍兴酒里滴一滴灵气化的水——不显眼,却能让蟹肉更鲜,酒精度也能悄悄散些,连怕酒的老太太都能吃两只。有个老熟客李太太,每周都来订两只醉蟹,说是给她卧床的丈夫解馋。这天她来取蟹时,眼圈红红的:“陈太太,您不知道,我家先生昨天听收音机,说南京那边要‘清党’,吓得一晚上没睡。还是您的醉蟹,他吃了两口,才闭着眼歇了会儿。”朱成碧听着心里发酸,从后厨拿了袋桂花糕递给她——糕里加了点灵气烘过的蜂蜜,能安神。“这是刚做的,您带回去给先生当点心。别太担心,日子总会好的。”
四月的雨终于停了,可天却热得发闷。朝歌膳房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扇叶上积了层灰,吹出来的风都带着股霉味。朱成碧让阿福把吊扇擦干净,自己则在后厨帮张老板整理香料——她把灵气渡进装花椒的布袋里,能让香料的香气更持久,炖卤时少放些也够味。这天中午,周先生突然来了,他的领带歪在一边,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进门就往大堂角落的卡座钻,声音压得像蚊子叫:“陈太太,不好了!总办说巡捕房最近在查‘穿中山装的客人’,不少菜馆因为接了这样的客人,被封了门!昨天闸北区的‘福兴楼’,就是因为有个穿中山装的客人进去喝了碗茶,巡捕就把掌柜的带走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朱成碧正给客人端醉蟹,闻言脚步顿了顿——心口的滞涩感又浓了些,灵气感知到的危险在靠近。她把盘子轻轻放在桌上,又嘱咐客人“小心烫”,才走到周先生身边。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灵气顺着指尖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柔和些,周先生说话时也没那么慌了:“巡捕房为什么突然查中山装?”
“还不是因为‘四一二’要到了,”周先生咽了口唾沫,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通行证,纸边都被汗浸湿了,“总办给了我这张通行证,说是‘杜先生的熟客凭证’,要是巡捕来查,就把这个亮出来。他还说,让你们别接陌生客人的包厢订单,只做熟客生意——尤其是穿中山装的,不管看着多和善,都别接。”
朱成碧接过通行证,展开一看,上面印着法租界的印章,还有杜先生的签名,字迹苍劲有力。她把通行证折好,放进贴身的兜里,灵气悄悄裹住通行证——这样就算被巡捕拿在手里,也能让对方多几分忌惮,少几分刁难。“谢谢您,周先生。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了。您要不要留下来吃碗面?张老板刚煮好的阳春面,加了点葱花,很爽口。”
周先生摇了摇头,站起身:“不了,我还得回洋行报信。总办还等着我回话呢。”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叮嘱:“陈太太,你们一定要小心。现在这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先生走后没半个时辰,阿福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的托盘都在抖:“陈太太,巡捕来了!就在门口,两个人,都拿着枪!”
朱成碧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衣襟——她穿了件月白的布衫,是去年秋天做的,领口绣着细竹纹,灵气顺着衣料散开来,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更沉静。她走到门口,看见两个巡捕站在台阶上,蓝色的制服皱巴巴的,腰间的铜哨闪着冷光,手里的枪托在雨水里泡得发乌。领头的巡捕满脸横肉,看见朱成碧,就推了她一把:“我们奉命检查,看看有没有‘赤党’藏在你这里!赶紧把门打开,不然我们就闯进去了!”
朱成碧没躲,反而往前站了半步,灵气在周身轻轻转了圈——不是攻击性的,只是让对方的情绪稳些。她从怀里掏出通行证递过去:“官爷,我们是杜先生的熟客,这是杜先生给的通行证。您看,我们这大堂里坐的都是老熟客,没有陌生人。要是您不信,可以问问李太太——她每周都来订醉蟹,住隔壁巷的‘同福里’。”
巡捕接过通行证,眯着眼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看朱成碧——不知怎么,刚才的火气突然消了些,眼前的女人说话温温柔柔的,却让人不敢怠慢。他把通行证还给朱成碧,脸上挤出点笑:“原来是杜先生的人,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就是例行检查,既然是杜先生的熟客,那我们就不进去了。”说完,他拉了拉身边的巡捕,两人转身就走,连脚步都快了些。
关上门,朱成碧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陈玄从后厨跑出来,手里还攥着把擀面杖——他刚才在后厨感知到朱成碧的灵气波动,怕她出事,就赶紧跑了过来。“没事吧?刚才我听见外面吵,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没事,”朱成碧擦了擦汗,把通行证递给陈玄,“多亏了杜先生的通行证,也多亏了你刚才在后面稳着气场。”她口中的“稳着气场”,是陈玄悄悄用灵气托了下前厅的氛围,不让巡捕的戾气太盛。“以后咱们得更小心,陌生客人一律不接包厢,大堂的客人也要多留意——要是穿中山装的,就说座位满了,让他们去别的菜馆。对了,让阿福把门口的‘熟客接待’牌子挂起来,再写一行‘包厢需提前三天预订’,省得麻烦。”
傍晚的时候,黄金荣的手下来了。男人穿件黑色短打,腰间别着把枪,枪套是棕色的牛皮,磨得发亮。他进门就往卡座里坐,阿福赶紧端上碗杏仁茶——杏仁是从苏州运来的,朱成碧用灵气挑过,只留最饱满的,磨得细,加了点冰糖,喝着甜而不腻。男人喝了口茶,把碗放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陈老板,陈太太,黄先生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最近别接日本客人的包厢订单,尤其是穿军装的。”他从怀里掏出张照片,照片上是个穿日本军装的男人,留着八字胡,眼神阴鸷,“这人是日本领事馆的武官,最近在上海找‘亲日商户’,要是被他盯上,麻烦就大了。”
陈玄接过照片,看了眼就放在桌上,又给男人递了支烟——烟是“哈德门”的,朱成碧用灵气稍微烘了下,烟味更醇。“您放心,我们心里有数。昨天有个日本商人要订‘朝歌厅’,我们说包厢被杜先生订了,让他坐了大堂的位子,他没吃多久就走了——估计是觉得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