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条!”
康熙的声音陡然转厉。
“绝不可提授田之事!更不可言免税!”
“八旗根基,在于圈地。天下赋税,乃是国本。”
“此二者,动摇不得!谁提,谁死!”
“臣,遵旨!”
户部尚书应声,心里却在盘算,五十万两银子洒下去,又能安抚几个人?
康d熙处理完政务,心中的烦躁却未消减。
他将视线转向兵部尚书额图浑。
“额图浑。”
“臣在。”
“朕让你仿制的火器,进展如何了?”
额图浑的身体矮了半截,声音都在发颤。
“回……回皇上。”
“仿汉逆的‘五雷神机’,已……已造出十支样品。”
“射速尚可,但转轮与铳管闭合不严,试射时,十支炸了三支。”
“造价更是高昂,一个月,顶多造出不足百支。”
康熙的面皮抽动了一下。
“手雷呢?”
“仿‘木柄手雷’,引信之火绳,时快时慢,难以掌控。威力也不稳定,时常有扔出去不炸,或者在手里先炸的情形……”
“铁甲车呢?”
康熙的声音已经没有了起伏。
“罗刹国与佛郎机的工匠言……言汉逆所用之蒸汽锅炉,其钢铁之坚韧,非我大清工艺所能及。锅炉压力稍高,便会炸裂。至于那履带转向之法,更是……更是闻所未闻,无从下手。”
额图浑说完,已经匍匐在地,不敢动弹。
“废物!”
康熙抓起御案上那份《汉王新报》,狠狠砸在额图浑的头上。
“一群废物!”
“汉逆的蒸汽机都开始用来抽水春耕了!你们连个火铳都造不明白!朕养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处!”
“臣……万死!”
额图浑身如筛糠。
康熙胸膛起伏,他望向殿外。
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
他仿佛看见,那张粗糙的报纸,正在天下每一个角落里传递,窃窃私语汇成洪流,侵蚀着他引以为傲的江山。
这股寒意,从紫禁城的琉璃瓦,一直透进了他的骨髓。
肃州城,甘州堡。
风雪在堡垒的墙垛间穿行,发出呜咽。
一间低矮潮湿的营房里,几个绿营老兵围着一个破铁盆。
盆里烧着几块黑乎乎的煤渣,冒出的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
“老刘,你快给念念,上面还写了啥?”
一个独眼的汉子,搓着冻得发紫的手,催促道。
老刘断了一条腿,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块皱巴巴的纸片。
那是从《汉王新报》上撕下来的一个角,被他揣在怀里捂了几天,沾上了汗渍与油污。
“小声点!你想让外面的鞑子听见?”
老刘呵斥一句,警惕地朝门缝外看了一眼。
“怕个鸟!”
独眼汉子是老兵痞了,满不在乎。
“老子这条命,半条胳Got在山海关,剩下半条扔在平凉府,早就够本了。”
他凑过去,死死盯着那张纸。
“上面说,凡是汉王军的伤残兵卒,都分田分地,建荣军屯,管一辈子?”
“还说,娃儿上学堂,不要一个子儿?”
老刘的手指抚过那几个油墨印出的字,浑浊的眼珠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他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腿裤管。
“他娘的……咱们给大清卖命,落下一身伤,朝廷赏了啥?”
“就这破营房,一天两顿能照见人影儿的稀粥。”
“我那崽子,都十二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人家汉逆,连反贼都知道对给自己卖命的兵好。”
另一个断了左臂的老兵叹了口气。
“别想了。那是反贼的玩意儿,咱们是朝廷的兵。”
“朝廷?”
独眼汉子冷笑一声。
“朝廷加征辽饷的时候,想起咱们了?河南山东饿殍遍地的时候,朝廷管了吗?”
“咱们在这喝西北风,京城里的贝勒爷们还在听曲儿遛鸟呢!”
营房里陷入沉默。
只有煤渣燃烧时偶尔爆出的火星,和窗外不停的风声。
一股怨毒的气息,在几个残缺的身体之间弥漫。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还有一个粗暴的呵斥。
“都死在里面了?滚出来操练!”
是巡营的牛录章京。
老刘脸色大变,闪电般将那纸片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纸张的油墨味和苦涩,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
几个老兵慌忙起身,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营房。
寒风吹在他们脸上,刀割一般。
牛录章京看着他们几个歪歪扭扭的样子,厌恶地啐了一口。
“一群没用的废物。”
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兵们站在雪地里,许久没有动。
独眼汉子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营房门,又看了看身旁的老刘。
他看见老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张纸片上的每一个字。
那上面写着的东西,比朝廷发的任何赏银,都更让人心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