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猛地抱拳,声音铿锵,如同金石相击。
托博尔斯克,这座沙俄在西伯利亚的钢铁心脏,像一头匍匐在冻土上的巨兽。
巨大的原木围墙内,终日充斥着铁锤的轰鸣、蒸汽机嘶哑的咆哮和焦煤燃烧时刺鼻的硫磺气味。
王希带着十名汉人工匠,踏入这座城市时,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沙俄工坊的总监,是一个名叫瓦西里的红鼻子壮汉。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引领着王希一行人参观。
当他们走进燧发枪核心部件的加工车间时,王希和他身后的工匠们,呼吸瞬间停滞了。
一台巨大的、由水轮驱动的钢铁怪物,正矗立在车间的中央!
那是……车床!
粗壮的铸铁床身上,一个巨大的卡盘死死咬住一根枪管的粗胚,使其高速旋转。
一名沙俄工匠从容地摇动手轮,锋利的合金刀具在旋转的胚料上稳定地推进,发出“刺啦——”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飞溅的火花中,那根原本粗糙坚硬的铁胚,就像一根温顺的面条,被精准地切削出光滑无比的圆柱体。
更让他们感到窒息的是,另一台车床上,锋利的刀尖探入枪管内部,随着枪管的旋转和推进,一道道均匀得如同用尺子量出来的螺旋膛线,清晰地显现出来!
“我的老天爷……”
一名来自汉冶铁坊的年轻工匠,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他们习惯了用锤子千锤百炼地锻打,用锉刀一点一点地锉磨,用肉眼和手感来判断精度。
何曾见过如此恐怖、高效、精准的机械之力?
这哪里是凡人的技艺,这分明是神魔的造物!
王希死死地盯着那旋转的卡盘和稳定得毫无人味的进刀机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指甲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震撼!
一种混杂着屈辱和渴望的震撼,狠狠地冲击着他的认知!
这冰冷的钢铁巨兽所展现出的力量与精确,彻底颠覆了他对“匠作”二字的理解。
汉军格物院引以为傲的手工精工,在这纯粹的机械伟力面前,显得那么的原始,那么的渺小,甚至有些可笑!
瓦西里十分得意地欣赏着这群东方人脸上的震惊,就像一个富家子弟在向乡巴佬炫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如何?王大人?”
“此乃我欧陆最新的水力精镗车床!”
“比起你们用手工一点点去磨,效率如何啊?哈哈哈!”
王希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中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确为利器。”
“但再锋利的刀,也需要人来造,需要人来用。”
“不知此床的结构、传动原理,以及刀具的材质,总监大人可否为我们详细解说一番?”
瓦西里打了个哈哈,摆了摆手。
“王大人,这可是我们帝国的最高机密!”
“你只需要知道,有了它,制造一支完美的线膛枪管,就像烤一块黑面包一样简单!”
他贪婪地搓了搓手,补充道。
“贵方若是真心想拥有这项技术,那批货物的价格……嗯,恐怕得多加三成才行啊!”
王希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总监大人,我们是来技术验证的。”
“若不能亲眼看到实物操作,记录下关键参数,我们如何能向汉王确信,贵方提供的图纸是真实无误的呢?”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斗智斗勇的拉锯战。
技术交锋之外,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也悄然打响。
工坊之内,总能看到一些身着黑色长袍的东正教教士的身影。
他们目光锐利,如同盘旋的鹰隼,不时扫过这些来自东方的“异教徒”。
这天,王希正带着两名年轻工匠,在工坊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偷偷记录一组齿轮的参数。
一名身材高大、面容肃穆的教士,领着两个执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迷途的羔羊。”
那教士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压迫感,手中托着一枚闪亮的银质十字架。
“你们来自蒙昧的东方,不曾认识真神的万丈光辉。”
“如今,你们在这神圣的工坊之中,沐浴着上帝的恩典,学习着神所赐予的技艺,为何不敞开你们的心扉,接受主的救赎呢?”
“唯有皈依我主,你们才能得到真正的智慧与永恒的安宁。”
他身后的两名教会执事,也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王希三人,手中的权杖在石地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气氛瞬间凝固。
两名年轻工匠脸上血色尽褪,面露紧张之色,下意识地向王希身后靠了靠。
王希缓缓直起身,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上的铁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穿着的黄杨木雕香炉挂饰,那是在卧龙谷时,他妻子亲手为他求来的。
他将那小小的香炉挂饰托在掌心,迎着那教士审视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铁锤一下下砸在冰冷的砧板上。
“神父大人,我汉家儿郎,敬天法祖,心中自有神明。”
“此炉虽小,供奉的是我王氏一门的列祖列宗,护佑的是我卧龙谷的万千生灵!”
“我等来此,学的是强国强种的技艺,为的是挺直我族人的脊梁,护佑我身后的父老乡亲!”
“我等的祖宗在上,我等只跪天地君亲师!只拜护佑我华夏的社稷山川之神!”
“你们的神,不是我的祖宗!”
“此心此志,坚如磐石,万难移易!”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那枚香炉挂饰高高举过头顶,目光如炬,扫过脸色骤变的教士和他身后的执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与悍勇!
“祖宗在上!”
“我汉家工匠,只拜祖宗!”
“要我王希背祖弃宗,改信你们的洋教,除非这西伯利亚的河水倒流,天上的太阳从西边升起!”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在充斥着机器轰鸣的嘈杂工坊中炸响,竟一时压过了所有的噪音!
安德烈神父脸上那悲天悯人的神情瞬间凝固,化为了极致的错愕与恼怒。
他身后的两名执事更是脸色铁青,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杖上,随时准备动手。
王希身后的两名年轻工匠,原先的紧张与恐惧,被一股滚烫的热血彻底冲散,他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眼神变得和王希一样,充满了不屈的坚定。
瓦西里听到动静,满头大汗地从一旁跑了过来,见状连忙打圆场。
“神父息怒!王大人!王大人!何必如此固执?入教,入教只是一个形式……”
“总监大人!”
王希毫不退让,目光如刀,转向瓦西里。
“技术交换,是我们双方白纸黑字的约定!”
“如果贵方执意要用这种手段来要挟,强逼我们背弃自己的信仰和祖宗,那这技术,我们不学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