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工匠和官员。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立刻!收回所有已经下发的错误副本!一张都不能少!”
“重新誊抄!由你格物院专人负责!抄好一份,本王亲自验看一份!”
“另外!”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即日起,设立‘将校讲习所’!凡我汉军之中,连级及以上所有军官,无论出身,无论军务多忙!每晚戌时到亥时,必须到讲习所给老子报到!”
“陈敬之、韩茂主理!王希、格物院的匠师,还有仕学的优秀学员,轮流授课!”
“首要任务——扫盲!”
“识字!算数!看图!”
“三个月为一期!考核不过者,降职留用!再不过者,革职为兵!”
这道命令如同一道惊雷,在卧龙谷上空炸响。
各营的军官们接到命令,反应各异。
有人哀嚎遍野,觉得比上阵杀敌还难受。
有人则暗自庆幸,早就觉得不识字是个大麻烦。
但更多的人,是感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的压力。
当晚,戌时初刻。
原先的军械库被腾空,改造成了一间巨大的仓房。
里面灯火通明,几十张简陋的桌案摆放得整整齐齐。
“将校讲习所”第一课,正式开讲。
台下坐着的,是几十名连级以上的军官。
他们个个都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此刻却像一群刚进蒙学堂的顽童,面前摊着笔墨纸砚,神情各异。
有像王老五这样,愁眉苦脸,抓耳挠腮,看着毛笔比看着准噶尔的弯刀还头疼的。
有像周大柱这样,强打着精神,努力瞪大眼睛,生怕自己打个盹就跟不上的。
当然,也有少数识得几个字的,显得稍微从容一些,但脸上也满是凝重。
讲台上,韩茂一身儒衫,神情肃穆。
他没有讲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而是直接拿起一份正确的喷子枪结构图,高高举起。
“诸位将军!”
韩茂的声音清朗,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请看此处,这六个字,‘击锤簧片张力调节孔’!”
“这个孔,打深一分,打浅一分,直接关系到击锤敲击燧石的力道!力道小了,枪打不响,成了哑巴!力道大了,燧石用不了几次就得碎!”
“我问你们,如果图纸抄错了,如果你们看不懂,在战场上,你们的枪突然成了哑巴,后果是什么?”
台下,鸦雀无声。
所有军官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太清楚了,战场上,武器失灵,就等于死亡。
韩茂又指向另一处。
“再看这里,‘膛线缠距’!”
“这个距离,如果工匠在造枪的时候,因为图纸标注不清,缠错了。那么子弹射出去,就不会转!百步之外,能偏出好几尺!”
“诸位自己想想,你明明瞄准了敌人的脑袋,一枪打出去,子弹却飞到他坐骑的屁股上去了!那是什么滋味?”
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王老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喷子枪,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所以!”韩茂猛地提高音量,“汉王让你们来识字,不是为了让你们考状元!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是为了让你们能带着手下的兄弟,打赢仗,活着回来!”
“你们说,这个字,该不该学!能不能学会!”
“能!”
台下,所有军官,无论情愿与否,此刻都被这番话激起了满腔的血性,齐声怒吼。
王老五吼得尤其大声,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讲习所的灯火,自此夜夜长明。
这些白天还在操场上叱咤风云的军官们,晚上便一头扎进这间大仓房。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他们用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笨拙地握着毛笔,在一笔一划中,与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方块字较劲。
他们皱着眉头,掰着手指,计算着最简单的粮秣分配。
他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标注,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脑子里。
这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猎户出身的什长陈小三。
此刻,他正面临一个极其尴尬的局面。
因为在讲习所前几次的识字小考中,他次次垫底。
李铁牛已经私下找他谈过话,原本汉王已经点头,考虑擢升他为代理队正,管辖五十号弟兄,现在,这事暂时搁置了。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营里有人为他惋惜,也有人幸灾乐祸,风言风语不断。
陈小三自己,却只是沉默。
那晚,他回到营房,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他摊开韩茂发下的《千字文》描红本,看着自己那歪歪扭扭,如同蚯蚓爬过的字迹,脑子里全是白天在武学沙盘课上,因为看不懂地图上“河道”两个字,差点把阻击阵地设进水里的窘迫模样。
“不能拖后腿!”
“老子不能当个睁眼瞎!”
陈小三的眼中,燃起一股牛一般的倔强火焰。
他不再抱怨,也不再沮丧。
白天操练的间隙,别人在树荫下歇息喝水,他就蹲在沙地上,用一根树枝,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写字。
晚上讲习所下课,所有人都走了,他却最后一个离开,借着营房门口那微弱的灯笼光,继续描摹字帖,直到巡夜的更夫敲响三更。
巡逻站岗时,他怀里揣着一本王希特意给他画的简易《兵器图谱》,一有空就掏出来,对着手里的兵器,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辨认名字。
他的刻苦,很快被韩茂看在眼里。
韩茂特意安排了一名在仕学中成绩优异的学员,与他结成对子,一对一地帮扶。
陈小三就像一块干裂的海绵,被扔进了水里,拼了命地汲取着知识。
他那双因常年拉弓握刀而布满厚茧的手,握起笔来格外笨拙,常常写得满手满脸都是墨污,但他毫不在意。
那份近乎自虐的专注和坚韧,像一团火,也点燃了讲习所里许多和他一样,正为识字而痛苦挣扎的汉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