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苍白的雪。
被血染红的雪。
云州城头,旗未倒。
但旗上的“卫”字,已被刀剑与污血撕扯得支离破碎,像垂死巨鹰零落的羽毛。
卫擎苍站在城楼。
他站着。
所以他未败。
甲胄破如渔网,白发散如枯草。他的枪还在手中,枪缨被血凝成硬块。枪名“定岳”,此刻却定不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他望着城外。
戎族的营火连绵如幽冥鬼域,号角声似狼嚎,一声声,啃噬着守军最后的力气。
“二十万……”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如磨石,“还剩多少?”
无人回答。
副将陈横的尸体就在三步外,咽喉插着半截断箭。亲卫队长靠坐在女墙边,胸口一个窟窿,血已流干,眼睛还望着主帅的方向。
能站着的,不足千人。
个个带伤,人人饥馑。箭矢耗尽,滚石用尽,连城砖都被拆下来砸了出去。最后一口粮食,三天前就已分食殆尽。
疾病在城里蔓延,死寂比杀声更可怕。
可他们还在守。
因为卫擎苍还在。
赵司马在笑。
他躲在城楼阴影里,看着卫擎苍挺拔如松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官居云州司马,掌粮草刑名。平日里对卫擎苍毕恭毕敬,像个最听话的应声虫。
但现在,他不想当虫了。
他要当从龙之臣——戎族的龙。
怀里,那封用蜜蜡封好的羊皮信滚烫。信上盖着兀术赤的狼头金印,承诺他城破之后,便是这云州的新主,世袭罔替。
代价很简单——在约定之时,打开西门。
“卫老将军,”他心底冷笑,“你忠的是即将倾覆的大梁,我忠的,是即将到来的新主。谁更聪明?”
子时。
风雪最狂时。
也是人最困,戒备最松懈时。
赵司马带着十几名心腹,如同暗夜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摸向西城门。沿途岗哨,早已被他用各种理由调开或解决。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咔哒”声,在他耳中却响如惊雷。
门闩被缓缓抬起。
沉重的城门,被他与心腹合力,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裹着雪片倒灌进来,也带来了城外黑暗中,那无数双饿狼般的眼睛,和压抑的喘息。
“成了……”赵司马脸上露出狂喜。
下一刻,喜色凝固。
一道乌光,比风雪更冷,比思维更快,从他咽喉处一闪而逝。
他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喉头一凉,想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他捂住脖子,温热的血从指缝喷涌,身子软软倒下。
倒地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冰冷的,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隐在城门洞更深的黑暗里。
与此同时。
“敌袭——!西门开了!!”
凄厉的警报终于划破夜空!
但,太迟了!
那扇门,既已开了缝,便再难关上!
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从那道缝隙里涌入!火把瞬间燃起,映亮了一张张狰狞的脸和雪亮的弯刀!
卫擎苍猛地回头。
西城方向火光冲天,杀声如潮!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没有愤怒,没有斥骂。到了这一刻,愤怒已是奢侈。
他只有一种深沉的,刻骨的疲惫。
“终究……还是如此。”
他缓缓举起定岳枪,枪尖指向汹涌而来的敌潮。
“儿郎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残存守军的耳中。
“卫某,能与诸位同战于此,此生无憾!”
“今日,唯死而已!”
“随我——杀!”
他率先冲下城楼!
白发飞扬,破甲铿锵。那杆定岳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银色闪电!
枪出如龙!
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雨!
每一枪,必有一名戎族勇士喉头绽血,倒地身亡。他冲入敌群,如沸汤泼雪,所向披靡!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将,在此刻燃烧着生命中最后的辉煌。
残存的守军跟随着他们的统帅,发出了野兽般的最后咆哮,汇成一股决死的铁流,撞入黑色的敌潮!
这是赴死。
亦是卫道。
刀剑砍卷了刃,就用拳头!用牙齿!抱住敌人,一起从城头滚落!用尽最后力气,将断矛插进敌人的胸膛!
血,染红了长街,染红了石阶,染红了每一寸他们誓死守卫的土地。
卫擎苍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
手臂早已麻木,全凭本能挥舞长枪。身上添了无数伤口,却感觉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