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客(1 / 2)

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沉沉压着大胤皇宫西北角这片被人遗忘的废墟。这里紧挨着冷宫,连月光都吝啬于洒落半分。乌鸦的嘶鸣,一声接着一声,像钝刀子割着腐朽的木头,从远处高耸宫墙的阴影里渗出来,钻进萧凡耳朵里。

他住的院子,早已失了“院”的体面。塌了半边的门楼像个豁了牙的老朽,歪歪斜斜地敞着,迎不来贵客,也挡不住穿堂的阴风。院墙是断壁残垣,风霜雨雪早把砖石啃噬得酥松,徒留下犬牙交错的缺口,裸露出里面干枯发黑的泥胎。几丛野草在残存的墙基缝隙里探出头,叶片蔫黄,无精打采地垂着,沾染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经年不散的灰尘。

萧凡就坐在一扇糊了厚厚桑皮纸、却依旧挡不住所有寒意的破旧窗棂下。桌上油灯的火苗小得可怜,豆粒般大小,挣扎着,在窗纸上投下他伏案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里。他指尖捏着一柄细小的刻刀,刀锋在微光里偶尔闪过一点冷硬的星芒。他正专注地对付着掌心一块半寸长的硬木,刻刀落下,木屑簌簌剥落。

他在刻一个人像。眉眼尚未分明,但那股子刻进骨子里的阴鸷和一丝掩饰不住、仿佛从皮肉深处透出来的虚浮之气,已随着刀尖的游走,初具雏形。木屑飘落在桌上摊开的一本薄册边缘,册子纸张粗糙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墨迹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日之功。

“哐啷!”

一声脆响猛地撕裂了死寂。是院门方向传来的,像是谁一脚狠狠踹在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扇破门上。

萧凡的手稳得像铁铸的,刻刀悬停在木像的眉骨上方,纹丝不动。他眼睫都未曾抬起一下,只是那原本凝神于刀尖的专注,瞬间敛入眸底深处,变得幽深难测,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只有灯芯爆出的一个极细微的灯花,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萧凡!萧凡!死了没?没死就赶紧滚出来!”一个极其不耐、带着浓重睡意又被强行拔高的公鸭嗓子在院子里炸开,是管事太监刘喜的声音。

萧凡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缕白雾。他手腕一翻,那枚刚刚显露出阴鸷眉眼轮廓的木像和桌角的薄册,便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他宽大破旧的袖笼深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桌上只余下那盏豆灯和几片散落的木屑。

他这才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这冷宫边缘的迟缓。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肘部都磨出了毛边、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袍子挂在他清瘦的身板上,空荡荡的,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天光熹微,勉强能看清院子里立着两个人影。前面叉着腰、满脸不耐烦的正是刘喜,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油光光的胖脸上带着被搅了好梦的戾气。他身后跟着个小太监,缩着脖子,抱着个不大的粗布包裹,冻得直跺脚。

“磨磨蹭蹭,属王八的?”刘喜见他出来,三角眼一翻,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萧凡脸上,“算你小子今天祖坟冒了青烟!尚衣监那边清库底子,翻出几件没人要的旧官袍!喏,赏你了!”他朝身后的小太监努了努嘴,语气施舍般,“赶紧换上!别整日里披着这身破烂晃悠,没得污了贵人们的眼!晦气!”

小太监连忙把怀里的包裹递过来。布包很轻,隔着粗布能摸到里面料子的粗糙僵硬。

“有劳刘公公费心。”萧凡的声音不高,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他伸出冻得指节有些发红的手,接过了包裹。

刘喜哼了一声,像是完成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又像是急于甩掉什么晦气的东西,连看都懒得多看萧凡一眼,转身就走,边走边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换上!过了这村没这店!真是……大清早的,晦气!”小太监赶紧哈着腰跟上,两人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黎明前更浓的黑暗里。

院子里重新只剩下萧凡一人,还有盘旋不去的寒风。他抱着那轻飘飘的包裹,低头看了一眼。粗布的缝隙里,露出一角黯淡的、属于低级武官的石青色布料。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辨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他抱着包裹,转身慢慢踱回那间比院子更冷的屋子。

油灯的火苗似乎更微弱了,在寒风中苟延残喘。

* * *

日头艰难地爬过宫墙,将稀薄的光线吝啬地涂抹在冰冷的殿宇琉璃瓦上,却驱不散宫道间沉积了一夜的阴冷。萧凡换上那件“赏赐”的旧官袍,石青色的料子又硬又冷,带着一股陈年库房特有的霉味。尺寸明显偏大,肩线垮塌下来,袖口长得盖过了半个手背,腰身更是空荡荡的,勒紧了束带也显不出半分利落,反倒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少年,行走间衣袍下摆不时绊到脚,在这肃穆的宫墙夹道里显得格外局促和刺眼。

他当值的区域,就在西六宫最偏僻的角落,毗邻那片荒废已久的旧苑囿。脚下的青砖碎裂得厉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巡逻的路线枯燥而漫长,只有他自己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和荒芜的庭院间回荡。偶尔能遇见其他巡逻的禁卫,大多目不斜视,匆匆而过,仿佛他是空气。只有极少数人,目光掠过他身上那件不合体的旧袍子时,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怜悯,随即也迅速移开。

他像一抹灰暗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移动在皇宫这庞大躯体最不起眼的褶皱里。

午后的阳光勉强有了点暖意,懒洋洋地照在废弃宫苑那半倾颓的月华门上。萧凡刚巡至此处,靠着一根冰凉的蟠龙石柱,想略歇一歇被那不合脚靴子磨得生疼的后跟。他微微闭了下眼,感受着阳光在眼皮上投下的微弱暖红。

就在这片刻的宁静里——

“有刺客!护驾!护驾!三殿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猛地从远处东南方向狠狠劈开了皇宫死水般的沉寂!那声音充满了惊骇欲绝的恐惧,瞬间撕碎了午后虚假的宁静。

萧凡的双眼倏然睁开!方才那一点倦怠和暖意被这声嘶吼冲刷得干干净净,眼底只剩下冰封般的清明和锐利,如同蛰伏的猛兽被瞬间惊醒。他猛地挺直身体,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袍传来。

紧接着,便是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叮叮当当,如同骤雨打铁,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其间夹杂着侍卫们惊怒交加的呼喝、受伤者压抑的痛哼,还有……一种利器撕裂皮肉、骨头的沉闷钝响,令人牙酸!

骚乱的中心,隔着重重殿宇,就在东南方的“清晏阁”附近!

萧凡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发力,足尖在布满青苔的破碎地砖上狠狠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声音爆发的方向疾射而去!那身宽大碍事的旧官袍被他奔跑带起的疾风鼓荡,向后猎猎翻飞,像一面破败的旗帜。他奔跑的姿势带着一种奇异的协调和爆发力,每一步都踏在砖缝或稳固的石基上,快得几乎在身后留下残影,与这身滑稽的打扮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越靠近清晏阁,空气中的血腥味便越浓烈刺鼻。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漩涡。

清晏阁外的小广场已是一片修罗杀场。七八名身着黑色劲装、黑巾蒙面的刺客,如同地狱钻出的恶鬼,身形快如鬼魅,刀光泼水般泼洒,招招狠辣致命。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五六名禁卫的尸体,鲜血汩汩流淌,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蜿蜒成狰狞的小溪。剩余的十几名侍卫,虽拼死抵抗,结成阵势,却被刺客凌厉的攻势死死压制,包围圈不断被压缩,险象环生!

被侍卫们死死护在核心的,是一个穿着明黄色团龙常服的少年,正是三皇子萧景琰!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紧抿,强撑着不露怯色,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惧。一个手持长刀、身形明显比其他刺客魁梧一圈的蒙面人,显然是首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里闪烁着豺狼般嗜血的凶光,死死锁定着圈中的三皇子,每一次挥刀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逼迫得挡在前面的侍卫连连后退,阵型眼看就要被撕开缺口!

“拦住他!保护殿下!”侍卫统领目眦欲裂,嘶声大吼,挥刀奋力格挡那首领势大力沉的一劈,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后退。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魁梧首领眼中凶光爆射,抓住侍卫统领被震退、防御圈出现微小裂隙的刹那!他足下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炮弹般轰然前冲,手中那柄狭长锋锐、带着诡异弧度的弯刀,化作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直取三皇子萧景琰的咽喉!刀锋未至,那森冷的杀意已激得三皇子颈后汗毛倒竖,瞳孔骤然收缩!

周围的侍卫发出绝望的惊呼,想要扑救,却已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如同灰色的疾风,在所有人视线被那夺命刀光吸引的瞬间,已悄无声息地抢占了清晏阁侧面回廊的制高点!是萧凡!

他不知何时已解下了背上那张不起眼的、甚至有些老旧的骑弓。那张弓弓身黝黑,弓弦绷紧如满月,在他手中稳如磐石。一支尾部染着奇异青色的羽箭,静静地搭在弦上,箭头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穿透了混乱的战场、扬起的烟尘、侍卫们晃动的身影,死死锁定了那魁梧首领因全力突刺而暴露出的唯一破绽——头盔与肩甲连接处那一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弓弦在萧凡指间发出一声细微到极致的、如同冰凌断裂般的清鸣!

“嘣——!”

箭出!

那道尾部拖着青痕的流光,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它撕裂空气,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尖啸,仿佛死神的叹息!它精准地穿过人缝,越过刀光,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在那柄弯刀冰冷的锋刃距离三皇子咽喉仅有三寸之遥时——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肉体贯穿声响起!

那支尾部染青的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狠狠地凿进了魁梧首领头盔与肩甲连接处那不足一指宽的缝隙!箭头带着巨大的动能,瞬间穿透皮肉,撕裂筋肉,深深贯入颈骨深处!

魁梧首领前冲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这一箭瞬间抽空。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愕、茫然和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脱手坠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随即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埃。鲜血迅速从他脖颈的箭孔和口鼻中汹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下的地面。

时间,真的凝固了。

所有搏杀的动作都僵住了。无论是疯狂进攻的刺客,还是拼死抵抗的侍卫,甚至是惊魂未定的三皇子萧景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具轰然倒地的魁梧尸体上,凝固在那支兀自颤动、尾部青羽被鲜血迅速染红的箭矢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清晏阁前的小广场。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在无声地弥漫。

剩下的几名蒙面刺客,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和恐惧。首领被一箭毙命!这一箭的时机、角度、狠辣,简直匪夷所思!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退意。

“首领死了!撤!”一个沙哑的声音低吼。

如同惊弓之鸟,剩余的几名刺客再无心恋战,虚晃一招逼开缠斗的侍卫,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殿宇的阴影之中。

侍卫们惊魂甫定,无人敢追。他们喘着粗气,面面相觑,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道从回廊高处跃下的灰色身影——萧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