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兄才华盖世,此去南疆,必能大展宏图。”苏婉的声音微微提高,仿佛是说给周围人听,但目光却紧紧锁住林霄,“听闻琼州虽处蛮荒,然海阔天空,物产丰饶,未必不是英雄用武之地。待他日林兄在彼处安定,或许……或许小弟亦会南下游历,届时再与兄台把酒言欢,共赏南国风光。”
这话看似是友人间的寻常约定,但“南下游历”、“把酒言欢”几个字,却如同暗号,重重敲在林霄心上。
林霄心中激荡,重重地点了点头:“好!若得苏公子南来,林某必扫榻相迎,与君共醉天涯!”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递给苏婉,“此乃林某近日读史的一些浅见拙识,杂乱无章,不堪入目。留在身边恐路途遗失,便烦请苏公子代为保管,他日若有机缘,再向公子请教。”
这小册子,表面看是读书笔记,实则是林霄整理的关于琼州及南洋的一些核心思路、联络要点,以及……他对未来的一些隐秘规划。交给苏婉,既是信任,也是将最重要的“蓝图”备份,更是将彼此的未来紧紧捆绑。
苏婉郑重接过,指尖与林霄的手掌有瞬间的触碰,冰凉与温热交织。“林兄放心,此书册,小弟必当妥善保管,静待兄台归来品评之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江风拂过,吹动苏婉额前的几缕发丝,也吹动了林霄的衣袂。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依旧,但在两人之间,却仿佛隔出了一方静止的天地,充满了无声的眷恋与沉重的嘱托。
最终,还是苏婉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后退一步,拱手深深一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林兄,前程珍重!”
林霄亦是深深还礼:“苏公子,京中多保重!后会有期!”
没有更多的言语,苏婉毅然转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马车缓缓启动,汇入人流,很快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林霄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手中锦盒的重量和怀中那份已送出的“书册”的轻飘,形成鲜明的对比,提醒着他现实的分别与未来的重担。
“老爷,时辰不早,该开船了。”船老大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林霄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离愁别绪压下心底,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跳板。船只解缆,船夫撑篙,客船缓缓驶离码头,进入宽阔的江心。
林霄独立船头,回望那座在朝阳下愈发清晰的巍峨城池。皇城的轮廓,宫阙的飞檐,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模糊。这座给予他新生、又险些将他吞噬的帝王之都,此刻正渐渐远去。心头涌起的,并非单纯的解脱,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来的茫然,有对苏婉的不舍,也有一丝挣脱牢笼、即将翱翔于更广阔天地的隐隐兴奋。
船行顺风,速度渐快。应天城的影像最终化为天际线上一抹淡淡的青灰色痕迹。林霄不再回望,转身面向南方。江水浩荡,奔流不息,正如这变幻莫测的时局,也如他无法预知却必须勇往直前的未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京城的风云诡谲暂时与他无关,但南疆的蛮烟瘴雨、错综复杂的黎汉关系、潜在的海疆危机,以及如何在朱元璋的默许与监视下,悄然经营属于自己的根基,这一切,都是摆在他面前的巨大挑战。
旅途漫长,他需要时间消化离别的情绪,更需要时间仔细规划抵达琼州后的每一步。他走进船舱,打开苏婉所赠的锦盒。果然,除了面上一些珍贵的药材和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外,盒底赫然放着一卷精心绘制的南洋海路草图,几张见票即兑、数额不小的银票。
他将这些物品仔细收好,然后拿出那本李大人赠送的《舆地纪胜》,果然在书脊的隐秘夹层中,发现了几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上面用细如蚊足的朱砂小字,记录着几位广东、琼州地方上或许可以“酌情拜会”的官员姓名、籍贯、性情癖好,以及一些关于当地胥吏、土司情况的简要提示。这些信息,对于初来乍到的林霄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树大招风……急流勇退……如今,总算是退出来了。”林霄靠在舱壁上,听着窗外哗哗的水声,心中默念,“只是,退,并非终点。而是为了在另一片天地里,更好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