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了……”朱元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中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知道怕,是好事。这世上,就怕那些不知道怕的蠢货。”
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朕听闻,你之前在翰林院,对前元的北疆舆图、兵备甚为留意?”
林霄心中猛地一咯噔!果然来了!李御史提到的密告,终究还是传到了皇帝耳中,并且在此刻被当作试探的利器掷出!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头脑却异常清醒,这是最危险的关口,回答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极度惊愕和冤屈的神情,声音都变了调:“陛下!此……此乃诬陷!绝无此事!微臣奉命编纂《大典》,涉猎前元档案,所关注者,皆为农桑、水利、钱谷、典章制度等民生国计之资料,于北疆兵备舆图等军国重务,从不敢有丝毫逾越!此定是有人嫉恨微臣,行此构陷之举!微臣愿与告发者对质,以明清白!陛下圣明烛照,万望为微臣做主啊!”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与金砖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显是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他表演,不置可否。他当然不会去搞什么对质,那密告是真是假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霄此刻的反应。这种急于辩白、甚至带着几分被冤枉的愤怒和恐惧的反应,是符合一个被戳中痛处的官员形象的。若是林霄此刻镇定自若,或者回答得滴水不漏,反而可疑。
“朕不过随口一问,何必如此惊慌。”朱元璋的语气缓和了些许,似乎是不经意地揭过了此事,“起来回话吧。”
“谢……谢陛下。”林霄似乎惊魂未定,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躬身低头,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朱元璋踱回窗边,望着窗外,半晌,才缓缓道:“琼州,虽远在南溟,然亦是大明海疆门户。崖州更是直面南洋,黎情复杂,海寇亦不时侵扰。朕让你去那里,不是让你去享清福的。你既自请前往,便需实心任事。抚黎民,劝农桑,兴教化,靖海波。若能在彼处有所作为,使朝廷南顾无忧,亦不失为一番功业。”
这话,算是为这次陛辞定下了基调。既是警告,也是给了微不足道的一丝期望。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林霄连忙躬身应道,“微臣必竭尽驽钝,安抚黎汉,发展生产,严守海防,绝不敢有负陛下重托!必使崖州成为陛下南疆之坚实壁垒,皇太孙江山之稳固一角!”
“嗯。”朱元璋淡淡应了一声,终于转回身,目光再次落在林霄身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官袍,直视其内心最深处,“记住你今日之言。朕,不喜欢反复无常之人。去吧,好自为之。”
“微臣……告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林霄如蒙大赦,再次行了大礼,然后低着头,躬着身,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直到退出西暖阁的门槛,才敢稍稍直起身。
走出武英殿,午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林霄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春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他却恍若未觉。
刚才那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陛辞,其凶险与煎熬,堪比一场酷刑。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去应对朱元璋那看似随意、实则句句诛心的试探。
万幸,他撑过来了。
朱元璋最后那句“好自为之”,与其说是叮嘱,不如说是一道烙印深刻的警告。这意味着,皇帝暂时认可了他的“无害”和“识趣”,默许了他前往琼州。但同时,也意味着,他林霄这个名字,并未完全从皇帝的视线中消失。未来的每一步,都需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中所有的压抑和恐惧都排出体外。抬头望向南方天空,目光渐渐变得坚定。
最险的一关,已然闯过。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南渡,是远离风暴中心的漫长旅途,是在那片未知蛮荒之地上,践行他与苏婉约定的蓝图。
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袍袖,迈步走下台阶,身影在春日阳光下,拉出一道虽单薄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影子。
陛辞已毕,如履薄冰,终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