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便是林霄,不知二位差爷是……”林霄拱手问道,姿态放得很低。
为首那名差人打量了林霄一眼,语气稍缓,但依旧不容置疑:“林侍读,奉上官之命,请即刻随我等前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大人府邸一趟,李大人有要事相询。请上车吧。”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李大人?林霄心中飞速思索。都察院如今是清洗的风口浪尖,这位李御史他略有耳闻,并非孙耀宗一系,甚至与东宫也无甚瓜葛,以刚直敢言着称,但近来似乎也有些沉寂。他深夜相召,所为何事?是福是祸?
此刻不容他细想,更不容拒绝。林霄只得点头:“既是李大人相召,下官自当从命。请差爷稍候,容下官换身见客的衣裳。”
“不必了,林侍读这就请吧,李大人等着呢。”差人的语气不容商量。
林霄心中疑窦更深,但面上不敢显露,只得道:“如此,便请差爷引路。”
他锁好院门,登上那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马车在夜色中疾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林霄坐在车内,心神不宁。都察院御史深夜密召,这绝非寻常公务。是试探?是警告?还是……他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即将被卷入某个案子?
马车并未驶往都察院衙门,而是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宅邸后门停下。差人引着林霄下车,叩门后,一名老仆默不作声地开门,将他们引入府中。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书房外。差人止步,低声道:“林侍读,请自行进去吧,李大人在里面等候。”
林霄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肃穆之气。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官员正负手立于窗前,听到动静,转过身来,正是左佥都御史李大人。他并未穿官服,只是一身家常的深色直裰,但那股久居风宪之位的威严气质,却丝毫不减。
“下官林霄,参见李大人。”林霄上前躬身行礼。
李御史目光如电,上下扫视了林霄一遍,并未让他起身,而是沉声问道:“林侍读,可知本院深夜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林霄保持躬身姿态,谨慎答道:“下官不知,请大人明示。”
“有人向都察院递了密帖,”李御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压力,“提及你昔日奉旨编纂《大典》,接触前元秘档时,曾对其中涉及北疆舆图、兵备之记载,格外留意,抄录甚详。可有此事?”
林霄心中巨震!这是他极为隐秘的行为,是为了琼州基地的未来发展所做的知识储备,自问做得极其小心,如何会被人察觉并密告?!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窥探北疆兵备,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杀头的大罪!
他立刻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声音却极力保持镇定:“回大人,绝无此事!下官奉命编纂,确曾涉猎前元档案,然皆是为《大典》汇集资料,所关注者,多为农桑、水利、典章制度,于北疆兵备舆图等军国重务,从不敢擅专留意,更遑论抄录!此必是有人诬告构陷,望大人明察!”
李御史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中找出丝毫破绽。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良久,李御史才缓缓道:“本院亦不信林侍读会行此悖逆之事。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今朝局动荡,陛下圣心焦劳,于此类事尤为敏感。林侍读,你年轻有为,圣眷正隆,此诚可喜,然亦可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可知,今日已有御史风闻,欲以此事上本弹劾于你?”
林霄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立刻深深一揖:“下官……下官多谢大人回护之恩!此事实属子虚乌有,下官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定是有人嫉恨下官,行此卑劣之举!”
李御史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是否子虚乌有,本院自有判断。唤你来,一是查问究竟,二是提醒于你。林侍读,你是个聪明人,当知眼下是何等时节。陛下为皇太孙计,眼里揉不得沙子。有时,无需真凭实据,只需一丝疑影,便足以毁人前程,甚至……累及身家性命。你往日与太子殿下虽无深交,然那番奏对,终究是入了天听。如今,你这‘侍读’之位,你这‘干才’之名,在某些人眼中,便是刺眼的很。”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林霄彻底明白了今晚召见的用意。这并非正式的审讯,而是一次警告,一次来自都察院内可能还存有一丝公心、或至少不愿看到清洗无限扩大化的官员的私下提醒。李御史是在告诉他,他已经被人盯上了,成为了某些人欲借清洗之风拔掉的“钉子”。
“下官……谨遵大人教诲!”林霄声音沉重,带着真诚的感激与后怕,“下官定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绝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更不敢负陛下天恩与大人今日回护之德!”
“嗯,”李御史脸色稍霁,“你能明白就好。今日之事,出我口,入你耳,就此作罢。那密帖,本院已压下。但你需记住,本院能压下一份,却压不下十份百份。往后如何自处,你好自为之。去吧。”
“是!下官告退!多谢大人!”林霄再次深深一揖,退出了书房。
那名老仆依旧沉默地引着他从后门离开。马车还在原地等候,将他送回了住处。
回到冰冷寂静的小院,林霄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今晚的经历,李御史的警告,字字千钧,彻底敲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清洗的暗潮,已经毫不留情地拍打到了他的身上。若不是这位李御史或许还存有几分良知,或是有其他考量,恐怕明日他就要进诏狱了!
“树大招风……帝心疑忌……为孙谋……”林霄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终于切肤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朱元璋为了给皇太孙扫清障碍,已经不惜用最苛刻、最残酷的标准来审视所有官员,任何一点可能被放大、被曲解的“疑点”,都可能成为葬送前程和生命的导火索。他的才干和那一点点“圣眷”,在太平年月是进阶之梯,在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不能再犹豫了。苏婉的判断完全正确,必须立刻考虑“退步抽身之策”。继续留在京城,留在翰林院侍读这个显眼的位置上,就如同坐在一个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上。
他必须立刻见到苏婉,不是通过密信,而是当面详谈。局势的恶化速度,已远超预期。他需要和她一起,制定一个周全的、能够从这场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水中安全撤离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