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霄身上,孙耀宗的眼神中也带着一丝紧张。
林霄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极其凶险的一刻。答得好,或可暂时过关;答得不好,便可能被卷入致命的漩涡。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头颅微垂的恭敬姿态,语气平稳而谨慎地答道:“回殿下,微臣才疏学浅,于《大典》编纂,不过负责整理校对,做些基础工作,岂敢言‘精研’。北疆地大物博,风土人情与中原迥异,边贸事关国防民生,错综复杂,自有专司其职的兵部、户部官员负责。微臣于翰林院中,所接触不过前代典籍记载之皮毛,且多陈旧,于当下实务,实不敢妄加评论,恐贻笑大方,更恐误导殿下。”
他再次坚决地将自己摘离出来,将所有话题引向“典籍记载”和“朝廷专责”,绝不涉及任何现实评价,更不表露任何个人倾向。态度谦卑到了极点,也谨慎到了极点。
朱棣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未变,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光芒,似是欣赏,又似是……一丝了然。他并未继续追问,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林侍读治学严谨,是孤王唐突了。嗯,舆地之学,博大多闻,了解些前朝旧事,总归是没有坏处的。”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又仿佛意有所指。
说完,他不再看林霄,转向孙耀宗:“孙学士,我们还是去查阅一下《大明集礼》中关于冬至祭天的具体仪程吧。”
“是是是,殿下请随下官来。”孙耀宗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引着朱棣向库房深处走去。
燕王一行人离去后,库房内的气氛才为之一松。几位同僚看向林霄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与后怕。谁都看得出,刚才燕王那看似随意的问话,实则是凶险的试探。林霄的应对,可谓是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林霄表面平静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整理书卷,但朱棣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位燕王,绝非凡俗,其心机之深、气场之强,远超他之前的想象。刚才那番交锋,自己虽然勉强过关,但恐怕也已经引起了朱棣更深的注意。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散值回到寓所,林霄立刻通过隐秘渠道,将今日之事详述于密信之中,传递给苏婉。他知道,必须让苏婉知晓燕王的动向及其对自己的试探,以便两人能更好地应对。
苏婉的回信来得很快,依旧简洁而切中要害:“燕王此举,一为试探君之立场与深浅,二或借君之口,传递其关注边务之信号。君之应对,堪称得体,未予其可乘之机。然燕王既已注目,君须更加谨言慎行,尤其经筵讲读之时,涉及藩王、边务话题,务必慎之又慎。近日东宫似有异动,太子殿下恐……妾心甚忧,盼君万事小心。”
“东宫异动?太子殿下恐……”林霄看着信末那句话,心头猛地一沉。苏婉的担忧,与他这些日子的不祥预感不谋而合。燕王在京中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而太子朱标的身体状况,一直是笼罩在朝廷上空的巨大阴云。若太子此时有何不测……林霄几乎不敢想象那后果。
就在这种极度压抑和不安的氛围中,冬至日的大朝会如期而至。
那一日,天色未明,百官已依序排班,肃立于奉天殿前广阔的广场上。寒风凛冽,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皇帝朱元璋御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场面庄严肃穆。
林霄作为翰林院侍读,依制立于文官班列之中,位置虽不算靠前,但也能清晰地看到丹墀之上的情形。他看到了高踞御座、不怒自威的朱元璋,也看到了站在御座左前方、太子位次上,面色苍白、强撑着病体却依旧努力保持威仪的朱标。而站在宗室亲王班列最前方的,正是燕王朱棣。朱棣身着亲王冕服,气度沉雄,在一众亲王中,犹如鹤立鸡群。他行礼如仪,姿态恭谨,但偶尔抬眼望向御座和太子方向时,那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深沉与锐利,却被有心人,包括林霄捕捉到了眼底。
朝会过程漫长而枯燥,无非是山呼万岁、宣读贺表、宣布赏赐等固定流程。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在这看似和谐的表象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暗流。皇帝的目光偶尔扫过太子和燕王,深沉难测。
太子的每一次轻微咳嗽,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而燕王的每一次举动,都吸引着无数探究的视线。
朝会结束后,按例有赐宴。但太子朱标显然已体力不支,向皇帝告罪后,提前离席回东宫休养。朱元璋准奏,但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赐宴气氛微妙,燕王朱棣成为了宴会上无形的焦点。不少官员,尤其是些北方籍或与北平有旧的官员,纷纷上前敬酒,言语间不乏溢美之词。朱棣皆从容应对,谦和有礼,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失亲王风度。他甚至主动向几位勋贵老将和阁部重臣敬酒,态度恭敬,给足了面子。
林霄坐在相对偏僻的位置,默默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孙耀宗也寻机向燕王敬了一杯酒,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孙耀宗脸上堆满了笑容。林霄心中冷笑,这位掌院学士,看来是在多方下注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忽有一名东宫内侍匆匆走入,在司礼监太监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太监脸色微变,立刻上前,向高踞主位的皇帝禀报。虽然距离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见皇帝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地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但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并未逃过一些有心人的眼睛。
林霄的心揪紧了。难道是东宫……太子殿下?
宴会结束后,百官散去。关于太子殿下在朝会后病情加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官员圈子里隐秘地传播开来。虽然宫中没有正式消息,但各种猜测和担忧已然弥漫开来。
林霄回到翰林院,院中的气氛也显得异常沉闷。同僚们见面,只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无人敢公开议论。孙耀宗将自己关在值房内,久久没有出来。
林霄独坐于自己的侍读值房内,望着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燕王入朝带来的激荡尚未平息,东宫太子的健康状况又亮起了红灯。这两件事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他想起苏婉信中的担忧,想起朱标那苍白而疲惫的面容,想起朱元璋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想起朱棣那沉稳中暗藏锋芒的气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经不再是暗流,而是即将席卷一切的明面风暴了。”林霄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接下来的日子,每一步都将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