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离京赈灾,明察暗访(1 / 2)

洪武二十四年的夏末秋初,应天城依旧浸泡在尚未散尽的溽暑余威之中,但官场的气氛,却因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陡然掀起了新的波澜。

一道经过司礼监郑重誊黄、由宫中快马直送翰林院的明发谕旨,彻底改变了林霄看似已然固定的轨迹。

谕旨内容简明扼要,却字字千钧:淮西赈济事宜,关乎民生社稷,朝廷高度重视。特擢翰林院修撰林霄,为“淮西赈灾协理官”,即刻赴任,协助钦差大臣、户部右侍郎范敏,协调督办凤阳、泗州等地灾后赈济、以工代赈及疫病防治诸务。旨意中特别强调,林霄需“用心实务,明察暗访,务使朝廷恩泽,实惠及民”,并赋予其“遇有紧急情弊,可密折直奏”之权。

这道旨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翰林院上下为之震动。协理官虽非主官,但“密折直奏”之权,却意味着此人已简在帝心,拥有了直达天听的特别通道。更何况,其职责明确包含了“明察暗访”,这分明是皇帝对现有赈济体系的不信任,欲借林霄这双“新眼”去查看地方实情。

孙耀宗亲自将谕旨交到林霄手中时,脸上的笑容复杂难言,既有上官的勉励,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与忌惮。

“林修撰……不,林协理,陛下信重,委以重任,此乃我翰林院之荣光。望你此去,兢兢业业,不负圣恩,亦要……好自为之。”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地方官场水深似海,赈灾更是牵扯无数利益,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林霄跪接旨意,心中亦是波涛汹涌,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原以为皇帝最多让他在编书时多负责“食货志”部分,没想到竟直接将他派往赈灾一线!这既是天大的机遇,可以让他跳出翰林院的方寸之地,亲眼观察这个时代的基层运作,积累宝贵的实践经验,尤其是“明察暗访”之权,更为他提供了极大的操作空间;但同时也是极致的凶险,他即将直面地方官吏的盘根错节、胥吏的奸猾、乃至可能存在的豪强势力,一旦处理不当,或触及某些利益集团的逆鳞,后果不堪设想。

“微臣林霄,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孙大人期望!”他压下心中杂念,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激动、惶恐与坚毅,将一个骤逢重任的年轻官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接下来的两日,林霄在一种紧张而高效的状态下度过。

他先是前往户部,拜见了此次赈灾的钦差正使、户部右侍郎范敏。

范敏是个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干吏,以精于钱粮、作风强硬着称。他对林霄这个“空降”的协理官,态度不冷不热,公事公办地交代了行程安排、人员调配以及前期掌握的灾情概要,言语间透露出对翰林官能否胜任实务的淡淡质疑。

林霄姿态放得极低,只言“下官才疏学浅,此行全赖范大人提点,唯知勤勉办事,绝不敢擅专”,倒也令范敏挑不出错处。

更重要的准备,则是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进行。他利用最后的时间,再次仔细梳理了近期搜集的所有关于淮西地区的地理、物产、吏治、乃至地方大族的信息,并将其与苏婉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一些关于凤阳府官场人际网络的零碎情报相互印证。

临行前夜,一场意料之中却又格外急促的密会,在西山那座已承载了太多秘密的听松亭中上演。

秋意初显,山风已带凉意,亭周松涛阵阵,更显幽寂。苏婉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亭中石桌上,除了惯例的茶具,还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锦囊。

“霄郎此行,凶险与机遇并存,妾身……亦喜亦忧。”苏婉的开场白直接而凝重,眸中满是化不开的关切。

“喜的是,霄郎终得展布之机,可亲历民疾,实践所学;忧的是,淮西官场,绝非善地。凤阳乃帝乡,关系盘根错节,地方官吏多有倚仗。此番赈灾,钱粮过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只手想着从中分一杯羹。范敏侍郎虽称干练,然其是否真能如臂使指,尚未可知。”

林霄握住她微凉的手,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婉儿所言,正是我心中所虑。陛下予我‘明察暗访’之权,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此行,我当以‘明’护身,以‘暗’查弊。表面文章要做足,协理分内之事,绝不逾越,一切听从范大人安排。暗地里……”他压低了声音,“我需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

苏婉将锦囊推到他面前:“妾身所能助者,尽在于此。内有银票若干,以备不时之需,皆是小额散票,来源干净。另有几封名帖,是家父在凤阳、泗州几位故交或可信商号的,彼等或能提供些许方便,但人心隔肚皮,霄郎用之务必谨慎,不可全信。此外……”

她取出一枚看似普通的铜符,上刻模糊云纹,“此物乃苏家商行内部信物,持此物至泗州‘永盛’绸缎庄,寻一位姓冯的掌柜,或可得到一些市井之间的消息。此人曾是家父旧部,忠诚可靠,但仅限传递消息,万不可让其卷入过深。”

林霄郑重接过锦囊和铜符,心中暖流涌动。苏婉的准备,可谓周到至极,从钱财到人脉,再到情报渠道,都为他考虑到了。这不仅仅是支持,更是无声的守护。

“婉儿之恩,林霄没齿难忘。”他沉声道,“我已有计较。此行首要在于‘察’,而非‘破’。需先摸清地方赈济的真实流程,钱粮从朝廷拨付,到发放至灾民手中,中间经过几道手,每一道手的经手人是谁,可能存在的漏洞在哪里。胥吏之奸,往往在于细微之处。其次,需留意地方豪强与官吏的勾结,是否有趁灾兼并土地、压低工价之举。至于‘以工代赈’的项目,更要亲临现场,查看工程实效,民夫待遇。”

苏婉点头赞同:“霄郎思路清晰,妾身稍安。然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纵有发现,亦不可急于揭破,当谋定而后动。范敏为主官,一切须以其为首,切勿功高盖主,引来嫉恨。妾身在京中,会留意朝中动向,若有对你不利之言论,或淮西有异常奏报,必设法通传。”

“我明白。”林霄目光坚定,“我会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此番离京,恰可暂时远离京城漩涡中心,或许反是好事。只是……与你分别,心中实在难舍。”

苏婉眼中闪过一丝柔情,随即被坚定取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霄郎且放心前去,京城有我。盼你早日功成,平安归来。”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些联络的暗号、应急的预案,直至月上中天,才依依惜别。山风凛冽,吹动衣袂,林霄望着苏婉身影消失在夜色山道尽头,心中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肩负重任、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决然。

次日清晨,天色微熹,林霄便轻车简从,带着一名由翰林院指派、看似老实巴交的老书办,以及苏婉暗中安排的两名扮作长随、实为护卫的可靠家人,悄无声地离开了应天城,汇入了范敏侍郎的钦差仪仗队伍。

离京之初,队伍行进尚算迅速。范敏显然也想尽快赶到灾区,一路催促,经滁州,过盱眙,直扑淮西重镇凤阳府。

越是靠近灾区,沿途的景象便越是触目惊心。夏汛虽过,但被洪水肆虐过的痕迹依旧明显。低洼处的村庄,墙倒屋塌,泥浆干涸后留下的污浊印记高达屋檐,许多田地仍浸泡在积水中,残留的禾苗枯黄倒伏,一派凋敝。官道两旁,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灾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蹲坐在路边,或缓慢地向城镇方向移动,希冀得到一丝生机。

林霄骑在马上,默默观察着这一切。这与他在翰林院故纸堆中看到的冷冰冰的灾情数字,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淤泥、腐败物和若有若无病气的沉闷味道。他注意到,沿途并非没有官府设立的粥厂,但往往规模很小,排队领粥的灾民队伍蜿蜒漫长,且粥棚附近的秩序,全靠几名手持棍棒的衙役勉强维持,时有推搡争吵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