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帝召侍读,问策民生(2 / 2)

皇帝这哪里是询问古籍?这分明是在借古讽今,试探他对当前赈灾效果不彰的看法,甚至可能是在考察他是否了解地方吏治的实情!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大脑飞速检索着近期翻阅过的相关档案记忆,以及自己暗中研究的历代荒政得失。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谨慎回忆和组织语言,随后才恭声应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一个基于档案记载进行客观分析的学者:

“回禀陛下,微臣愚钝,于经国济民之大政所知甚浅,仅就近日整理相关存档所见,及涉猎前代荒政典籍之皮毛,试为陛下陈之浅见,若有妄言之处,伏乞陛下恕罪。”

先撇清,定下基调。

“陛下所言‘救荒无善策’,实乃至理名言。盖因天灾无常,地域各异,实难有一成不变之万全法。然我朝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于荒政高度重视,所定预备仓、官籴平粜等法,实集前代之大成,其立法之初意,在于‘丰年敛之,歉年散之’,‘官为主导,民得实惠’,确为良法美意。”

先肯定老祖宗制度的优越性,这是政治正确。

“据存档所载,洪武初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陛下励精图治,吏治相对清明,朝廷政令畅通。预备仓之谷,多由官府在丰年于产地平价收购,或由富户捐输,仓储充实。遇有灾荒,地方官吏多能恪尽职守,及时开仓放赈,或平价粜米,辅以粥厂,确能活民无数,使灾荒之害,减至最低。此乃陛下圣明,群臣用命之功。”

描述一番“当年勇”,既符合事实,也能让老皇帝听着舒服。

“然则……”林霄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开始触及关键,“然则,正如陛下所虑,法久则弊生。据微臣所见后续存档及地方志零星记载,预备仓等法行之数十年后,确有效用渐不如初之象。其缘由,微臣愚见,或可归结为数端:

其一,仓储管理之难。预备仓谷米,储存日久,必有损耗,鼠雀虫蛀,霉烂变质,在所难免。若州县官更迭频繁,或遇庸惰之吏,盘点不清,保管不善,则仓廪空虚,名存实亡。待到灾年,无粮可放,良法亦成空文。

其二,钱粮周转之困。官府籴粜,需有本钱。丰年籴谷,需动用官帑;灾年平粜或赈济,亦需垫付成本。若地方财政拮据,或遇上下推诿,款项迟迟不至,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非立法不善,乃执行之艰。

其三,吏治清浊之关键。此点为诸弊之源,亦是最难根治之处。”林霄说到这里,语气更加谨慎,字斟句酌,“洪武初年,法度严明,吏畏国法,不敢懈怠。然岁月既久,地方官吏良莠不齐。或有猾吏,与地方豪强勾结,于丰年压价收购,侵吞库银;或于灾年,虚报灾情,冒领赈粮,甚至以次充好,克扣斤两,中饱私囊。更有甚者,将预备仓粮视为私库,挪作他用。致使朝廷恩泽,未能尽数达于饥民。此辈蠹吏,实为坏法之蟊贼!”

他痛心疾首地批判“吏治”,但将范围严格限定在“地方猾吏”、“豪强勾结”,避免涉及朝廷大员或制度根本。同时,强调这是“法久弊生”的自然现象,而非洪武朝制度本身的问题。

“其四,人口滋生之变。我朝承平近三十年,生齿日繁,田亩虽辟,然人均所得未必增长,遇灾抗逆之力,或反不如开国初年百废待兴之时。此亦需因地制宜,调整方略。”

最后一点,从客观人口变化角度分析,相对中性安全。

“故此,”林霄总结道,“洪武良法,其本甚善。后世行之渐不如初,非法之罪,乃人之过,时之移也。欲使良法重现效力,微臣愚见,或当从以下几方面着手:一曰严考成,重稽查。定期派员核查各地仓储实况,严惩贪墨渎职之吏,使吏畏法如畏雷霆。二曰通融变。根据各地物产、灾情特点,灵活运用赈济、平粜、以工代赈等法,不可拘泥一格。三曰倡义举。鼓励地方乡绅、富户在官府组织下参与赈灾,或捐粮,或设粥厂,以补官力之不足。四曰重预防。兴修水利,改良农具,推广耐旱作物,增强百姓抗灾之力,此乃长远之计。”

他的建议,全是引述古籍中的成熟方案或基于常识的逻辑推导,没有任何惊世骇俗的“现代”观点,显得中规中矩,但胜在全面、务实,且完全站在维护朝廷权威、肯定洪武法度的立场上。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朱元璋依旧背对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林霄跪伏在地,心跳如擂鼓,等待着评判。他自觉这番应答,应该算是及格了,既展现了“熟悉旧档”,又提出了“合理”建议,还完美避开了所有可能的陷阱。

终于,朱元璋缓缓转过身来。

林霄不敢抬头,只能看到那双明黄色的靴尖移近了些许,停在他面前。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

“仓储管理……吏治清浊……人口滋生……”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似乎咀嚼着这几个词,“卿言‘以工代赈’,可是指前宋时,于灾荒之年,募饥民修河渠、筑城池,日给钱米之法?”

“陛下圣明!正是此意!”林霄连忙答道,“此法既可避免饥民坐食赈粮,滋生怠惰,又能兴修水利,坚固城防,实为一举两得。前宋范文正公守杭时,便曾行之有效。我朝洪武初年,似亦有地方官员于灾后募民修路筑基之例,载于地方志中。”他赶紧引经据典,证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若今岁淮西之灾,依卿之见,当以何者为先?严查仓储?还是即刻募工修河?”

又一个陷阱!这是在考验他处理实际问题的优先级判断!

林霄谨慎回答:“微臣愚见,此二者或可并行不悖,但需分缓急。当务之急,应是确保现有赈济渠道畅通,使饥民得食,以防生变。可派得力干员,持陛下严旨,驰赴灾区,一面监督放赈,一面核查仓储虚实。待灾情稍稳,民心得安,再根据当地实际情况,规划以工代赈之项目,如疏浚淮河支流、加固堤防等,既可安置青壮流民,又可除水患,利将来。若仓促兴工,恐赈济未周,反扰民生。”

他采取了稳妥的“分步走”策略,强调“稳”字当头,符合朱元璋求稳的心态。

朱元璋听完,未置可否,又追问了一句:“卿于典籍中,可曾见过,有何耐旱高产之作物,适于北方旱地种植?”

林霄心中一动,这是个机会,可以小心翼翼地为未来可能引入新作物埋下伏笔,但绝不能显得未卜先知。他立刻答道:“回陛下,微臣于前元农书、乃至一些西域传入的杂记中,曾见提及有种曰‘黍’,或海外传来之‘番薯’等物,据说耐瘠薄,产量尚可。然皆语焉不详,且是否适于我朝风土,尚未可知。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当由司农寺慎重试种,确认无误后,方可推广。微臣只是于故纸堆中偶见,不敢妄断。”

他将信息源推给“前元农书”、“西域杂记”、“海外传闻”,强调自己只是转述古籍,且态度谨慎。

朱元璋再次沉默,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霄的背上,似乎要将他彻底看穿。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思索?

“看来卿于故纸堆中,倒也并非全无所得。起身吧。”

“微臣……微臣谢陛下隆恩!”林霄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颤抖着站起身,垂首躬身,依旧不敢抬头。

“退下吧。”朱元璋挥了挥手,语气淡漠。

“微臣……微臣告退!”林霄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武英殿。

李彬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淡淡道:“林修撰,陛下有旨,念你今日备询有所贡献,赐宫纱两匹,新茶一斤,冰镇瓜果一份,已送翰林院。你好自为之。”

“微臣……谢主隆恩!”林霄再次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带着颤音。

看着李彬远去的背影,皇帝最后那句话——“倒也并非全无所得”——是认可?还是依旧保留看法?这次的赏赐比上次更厚,是奖赏?还是进一步的安抚和……监视?

圣心似海,深不可测。他深吸一口燥热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依旧有些虚浮的步伐,向着翰林院的方向走去。

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因接连“面圣”而激动不安、又带着几分惶恐后怕的表情。

他知道,这场关于民生的问策暂时过去了。但皇帝对他的“兴趣”,似乎并未减弱。这究竟是福是祸?

回到翰林院,在同僚们更加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林霄默默收下了赏赐,表现得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然后,他再次坐回那张堆满故纸的书案前,拿起了笔。

笔尖蘸饱了墨,落在稿纸上,开始继续校勘那些关于预备仓的枯燥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