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帝心嘉许,小赐恩荣(2 / 2)

林霄混在人群中,刻意放缓了脚步,让自己显得仍沉浸在巨大的“恩宠”与“惶恐”之中。他紧紧抱着那两匹绢和银两,仿佛那是稀世珍宝,实则手心一片冰凉。

回到翰林院,他立刻成为了短暂的焦点。同僚们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投来的目光已然不同。几位平日几乎无交集的同僚也难得地对他点头示意,甚至有一位老翰林低声说了一句:“林典籍,简在帝心,可喜可贺啊。”语气颇为复杂。

林霄一律报以谦卑、惶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连连摆手,低声道:“陛下天恩,实在是...实在是愧不敢当,只是运气,运气罢了...”他将赏赐小心地放在自己的案角,仿佛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殊荣”,然后又立刻埋首于案牍之中,比之前更加“勤勉”,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对得起皇帝的赏赐,才能压下心中的“惶恐”。

他的表现,完美地符合了一个侥幸得蒙圣眷、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的小人物形象。

散值钟声响起,林霄如同往常一样,收拾桌案,最后一个离开。他小心地将赏赐包好,抱在怀中,一路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的寒暄,径直回到了自己租赁的那处僻静小院。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脸上的惶恐、激动、谦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凝重。

他将那两匹绢和银两随意放在桌上,仿佛那不是御赐之物,而是两块烫手的火炭。

他在屋内踱了几步,眉头紧锁。朱元璋的这一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种看似嘉奖实则可深可浅的举动,比直接的训斥甚至抓捕更让人难以捉摸。君心似海,根本无从揣测。

是觉得我最近太安静,特意敲打一下,告诉我‘我看着你呢’?还是因为蓝玉案尘埃落定,心情稍霁,随手赏赐一批人,我恰好因为近期‘表现老实’而被列入名单?或者...是因为太子?朱标之前对我的咨询颇为满意,是否在病榻前提过一两句,让老朱顺手给了点甜头?

各种可能性在他脑中交锋。他更倾向于这是一种含蓄的警告和掌控。朱元璋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线之内。安分守己,便有赏赐;若有异动,今日之赏,来日便可成为罪证。

“伴君如虎...”林霄低声喃喃,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他以为自己隐藏得足够深,却可能早已暴露在皇帝那无所不在的注视之下。这种认知,比面对锦衣卫的刀更令人恐惧。

他走到水缸前,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激灵,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问题。既然皇帝用了“赏赐”这种方式,至少说明目前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甚至还留有余地。

他需要回应。但不能是言语上的回应,而是行动上的。

接下来的日子,林霄变得更加“勤勉”和“低调”。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工作中,校勘的文书更加精细,归档的条目更加清晰,甚至主动承担了一些无人愿做的琐碎杂事。对于那份御赐的绢帛和银两,他既未像宝贝一样供起来,也未敢轻易使用,而是将其仔细包好,锁在箱底,仿佛那是什么禁忌之物。同僚间偶尔谈起,他也只是苦笑一下,表示“圣恩厚重,唯恐辜负”,便不再多言。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被皇恩压得战战兢兢、唯有更加努力工作的臣子形象。

同时,他彻底进入了“静默”状态。通过最隐秘的渠道,他向琼州方向和“驼爷”发出了最高级别的指令:暂停一切非必要活动,进入深度蛰伏,没有他的明确信号,绝不可主动联系或采取任何行动。现有的联络渠道进入“冬眠”状态。

他必须让朱元璋看到,他林霄,因为这个“嘉许”,变得更加安分,更加惶恐,更加埋头公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和动作。

就在他全力扮演“忠谨臣子”时,一份来自东宫的“赏赐”也悄然而至。来的是一名东宫内侍,态度颇为和善,带来的不是财物,而是两本东宫藏书楼珍藏的、关于海南风物与地理的孤本笔记,以及一句口信:“太子殿下言,林典籍日前于经史见解颇新,望暇时再多读多思,以备咨询。”

这份赏赐和口信,比皇帝的银绢更让林霄心潮起伏。朱标在病中居然还记得他,并且送来如此“贴心”甚至带有暗示性的书籍!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太子对他印象良好,并且期待他继续发挥作用。而选择“海南风物”类的书籍,是巧合,还是某种更深的、连朱标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暗示?

这...难道是朱标无意间替我打了个掩护?甚至可能老朱的赏赐,也源于此?

他立刻向东宫方向行礼谢恩,对待那两本笔记更是如获至宝,表现出远超对银绢的重视,日日记阅不辍。这既是对太子赏识的回应,或许,也能间接传递给皇帝一个信息:他林霄的“圣眷”,来源在于太子的赏识,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围绕储君展开的,并无其他隐秘心思。

时间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缓缓流逝。皇帝的敲打,太子的赏识,如同两股无形的力量,将林霄牢牢地固定在了“孤臣孽子”的人设轨道上,动弹不得。他像是一个在悬崖边踩着钢丝的舞者,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不能有丝毫偏离。

直到几天后,他通过苏婉那条绝密的单向渠道,再次收到了外界的信息。

依旧是一幅临帖,笔迹清秀工整。但在那看似临摹《兰亭序》的字里行间,他读出了密文:

“风暂息,然檐下冰棱犹悬。闻‘工匠’(指朱元璋)近日偶观名录,于君名侧朱批‘心细’二字。‘少东家’(指朱标)汤药渐减,间或问及典籍事。妾处一切如常,新得杭绸,色青,恰可衬君旧袍。保重。”

信息简短,却让林霄怔愣了许久。

朱元璋在那份赏赐名单他名字旁边,批了“心细”二字?这是对他“归档文书,井井有条”的直接肯定?还是另有所指?这评价,是褒是贬?实在难以捉摸。

但更重要的是,苏婉的智慧再次体现。她不仅传递了情报,更用“新得杭绸,色青,恰可衬君旧袍”这样看似女儿家闲笔的话语,告诉他:皇帝赏赐的绢帛,颜色是青色,与你低阶官员的青袍相衬,意思是让你安于本位,不要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的同时,或许也暗示了这赏赐可以坦然使用,不必过于拘谨藏匿,否则反而显得心虚。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提醒和宽慰。

林霄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在这孤身奋战、如履薄冰的险境中,这一点点来自远方的、静默而智慧的支持,显得如此珍贵。

他轻轻抚过那幅临帖,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的温度与关切。

良久,他提起笔,在一张废纸的背面,写下两个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字:

“收到。”

然后将其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蜷缩、变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被风吹散,再无痕迹。

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城的方向。夕阳的余晖给巍峨的宫殿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依旧驱不散那深植其间的森森寒意。

帝心难测,恩威难料。

但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案前,再次摊开那本校勘了一半的地方志,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专注。

只是在那低垂的眼眸最深处,一丝历经淬炼后更加坚韧的光芒,悄然闪过。

洪武二十六年的秋天,就在这表面嘉许、内里暗潮汹涌的博弈中,缓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