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标叹将才,霄心复杂(1 / 2)

洪武二十二年的深秋,应天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浸入冰凉的泉水中,虽未彻底封冻,但那刺骨的寒意已悄然渗入宫墙的每一道砖缝,弥漫在朝堂的每一次呼吸之间。夏末那场席卷天下的血色风暴,其雷霆余威仍在无声震荡,但持续数月的肃杀与清洗,终究让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生出几分麻木的疲态。人们依旧谨言慎行,目光低垂,但那种即刻殒命的恐惧,已稍稍让位于一种更为持久的、对未知未来的惴惴不安。

翰林院典籍库内,光线晦暗,唯有窗外灰白的天光勉强照亮一排排高耸至顶、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淡淡霉味的楠木书架。林霄一身半旧青袍,正埋首于一堆亟待整理归档的前元地方志抄本之中。他指尖拂过微潮发脆的书页,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外界一切波澜皆与这方古纸天地无关。唯有偶尔,当窗外传来不同于文吏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他的笔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旋即又恢复流畅,不留丝毫痕迹。

琼州那边,“火种”算是暂时捂进了灰堆里,没熄灭。但这点火星子太弱,一阵小风就能吹没。王弼、俞通源他们,此刻在那边荒岛上,是正在砍树搭窝棚,还是对着瘴气弥漫的林子发愁?这“金蝉脱壳”的第一步走得险到极致,后续的“养蛊”才是真考验…这大明版的“荒岛求生”,难度系数怕是拉满了。

他心中牵挂远方的“火种”,面上却沉静如水,甚至比往日更添几分低调与恭谨。蓝玉案的余波仍在零星荡漾,谁也不知下一道雷霆会劈向何处。他必须将自己彻底融入翰林院这潭“静水”之中,成为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粒沉沙。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库房内仅有的两名老书办早已呵欠连天,靠着书架打盹。就在这一片沉闷倦怠之中,一名身着东宫内侍服饰的小太监悄步而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达了指令:太子殿下于文华殿偏殿召见侍读官员,咨问经史。

旨意来得平和,却依旧让库内众人一个激灵,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太子久病初愈,近日虽时有召见,但每一次面对储君,仍让这些低阶文官们心下惴惴,生怕言行有失。林霄心中亦是微紧,迅速将方才正在标注的一页笔记合拢,塞入袖中暗袋,整理衣冠,垂首随众同僚前往。

文华殿偏殿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陈设更显雅致,因太子病体未愈,地龙烧得极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安神香混合的气息。太子朱标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明黄云纹缎被,面色虽依旧苍白消瘦,唇色淡白,但比起前段时日那形销骨立、气若游丝的模样,已是好了太多。那双遗传自马皇后的温润眼眸,恢复了些许神采,正静静听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讲解《资治通鉴》中关于前汉功臣的篇章。几位东宫属官和如林霄这般被临时召来的近侍文书,皆屏息静气,垂手恭立下首。

朱元璋并未在场,这让殿内无形中紧绷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林霄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全然沉浸于老翰林那略带吴侬软语口音的抑扬顿挫之中,心思却如电转。

老翰林讲汉初功臣…这话题在眼下可真够敏感的。是太子自己点的题,还是有人刻意引导?陛下虽不在,但焉知没有耳朵在听着?

果然,老翰林讲至汉高祖刘邦与韩信、彭越之事,语带唏嘘,自然引申至历代开国君主与功勋武将之间的复杂关系,言及“飞鸟尽,良弓藏”之叹时,殿内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众人连呼吸都放得更轻。老翰林自己也意识到失言,额角渗出细汗,讲解声不由得滞涩起来。

朱标微微抬手,止住了老翰林有些慌乱地请罪,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诸臣,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可闻,透着一股真诚的感慨:“孤近日卧榻,翻阅史册,常思此事。观历代开国,良将难得,而善终者鲜。非皆人主寡恩,实势之所然,情非得已之处,亦多矣。”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身旁的内侍连忙奉上温水润喉。朱标抿了一口,继续道,目光略显悠远,仿佛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人言语:“便如近日…凉国公之事,其跋扈僭越,结交朋党,确有取死之道,父皇肃清纲纪,以安社稷,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然…”

他顿了顿,语气中那份惋惜之意愈发浓重:“然其当年北征沙漠,深入虏庭,捕鱼儿海一战惊绝天下;南定滇黔,抚慰诸夷,亦是有大功于国的。冲锋陷阵,勇冠三军,确是一员难得的悍将。只可惜…未能谨守臣节,惜身自爱,落得如此下场…思之,令人扼腕叹息。”

这番话,出自储君之口,在这蓝玉案血迹未干的时节,可谓石破天惊。殿内众人头皮发麻,无人敢接话,更无人敢附和。谁都明白,凉国公案是陛下逆鳞,太子可以出于仁厚表示惋惜,但任何臣子若敢随之感慨,便有同情逆党之嫌,顷刻间便是大祸临头。

林霄低垂着头,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朱标这番话,绝非简单的伤春悲秋。

来了!朱标果然还是这个性子…仁厚,念旧,甚至有些过于理想化。他这是在惋惜蓝玉的将才,试图在铁血的政治现实之外,保留一丝人情味和对‘功过分开看’的执着。他或许隐约觉得父皇手段过于酷烈,但又无法直言,只能以此种方式曲折表达。这种态度…在眼下这肃杀氛围里,如同一缕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他特意提起蓝玉的战功,是在暗示什么?是在为其他可能被牵连的、有战功的将领隐隐求情?还是单纯的有感而发?这信号释放给殿内这些人,又会引出多少风波?

就在林霄心念电转,分析着太子每一字句背后的深意时,朱标的目光似乎无意间落到了他的身上,忽然开口道:“林修撰。”

林霄心神一凛,立刻收敛所有杂念,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臣在。”姿态恭谨至极,不敢有丝毫怠慢。

“孤记得,你此前于经筵讲读时,曾论及历代兵制得失,于卫所、屯田之利弊,颇有见地。”朱标温和地看着他,语气平缓,却将一个极其烫手的问题抛了过来,“依你之见,为君者,如何既能驱使良将,开疆拓土,定国安邦,又能保全功臣,使君臣相得,共守太平?莫非真如史书所言,‘飞鸟尽,良弓藏’乃是定数?可有化解之道?”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霄身上。担忧、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这个问题,直指当前朝局最敏感的核心,答得好,或可进一步简在帝心(太子心);答得稍有差池,轻则被认为迂腐无能,重则可能被曲解附逆,惹来杀身之祸。

终极考题来了!送命题也是机遇题!朱标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既要符合圣意(陛下杀的没错),又要照顾他的情绪(惋惜将才),还得有点真知灼见,不能全是空话套话…这尺度拿捏,比走钢丝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