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勋贵凋零,蓝玉案起(2 / 2)

“冤枉!天日可鉴!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子殿下!”

“聒噪!堵上他的嘴!”

林霄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见一位相熟的侯爷,平日里总是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在朝会上每每声震屋瓦,此刻却官袍歪斜,象征尊贵的梁冠不知滚落何处,发髻散乱,被两名身材高大、面色冷硬的锦衣校尉一左一右,极其粗暴地架着胳膊,几乎是脚不沾地地从一处值房里拖拽出来。他脸上再无往日半分骄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迅速弥漫开的、死灰般的绝望。他似乎还想挣扎着喊叫什么,嘴唇哆嗦着,却被身后一名身着锦衣卫高级官服的人,毫不留情地用刀柄末端重重捅在肋下。侯爷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剧烈地蜷缩起来,所有未出口的辩白与哀嚎都化作了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的呜咽声,像一只被瞬间割断了喉管的鸡,再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另一处方向,一位以勇力闻名的伯爵,似乎不甘就缚,试图挣扎,口中兀自高喊着“功在社稷”、“陛下明鉴”,却被一名逼近的锦衣卫反手用绣春刀的坚硬刀鞘,狠狠抽打在脸颊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几颗牙齿混着血沫脱口而出!那伯爵闷哼一声,眼神瞬间涣散,所有的气力与尊严仿佛都被这一击抽空,软软地瘫倒,像一袋被丢弃的粮食般,被两人拖死狗一样拖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血痕与水迹。

抄家开始了。沉重的木箱被抬出,柜橱被强行撬开,精美的书画被毫不珍惜地扯开审视甚至撕碎,瓷器摆件被随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这些声音零星响起,伴随着锦衣卫们冷酷无情的报数声、登记声、以及简短的命令声。每一件被抄家出的物品,无论价值连城还是寻常普通,此刻都被打上了“潜在罪证”的标签,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宫城内,所有与此无关的官吏、侍卫、宦官、宫女,无不如同被冰水浇头,面无人色。人们尽可能地贴着墙根行走,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没有存在感的影子,目光死死低垂,盯着自己的鞋尖或地面,不敢与任何一名锦衣卫对视,更不敢与身旁之人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或言语交谈。偶有不可避免的眼神碰撞,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惧、茫然与巨大的求生欲。整个皇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黑、白、灰的肃杀,以及那无声却疯狂蔓延、足以将人逼疯的极致恐慌。

林霄轻轻合上窗缝,那细微的“咔”声在此刻死寂的库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他退回书架投下的阴影深处,缓缓坐回自己的位子,摊开手掌,掌心一片冰凉的湿濡,全是冷汗。

他知道,这骇人的一幕,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序曲开端。此刻在皇城内上演的,不过是针对在京勋贵的同步突击抓捕。真正的风暴眼,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国公蓝玉军旅之中!但即便只是这风暴的余波,已足够将这金陵帝都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更加具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开始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在幸存官员们极度压抑的、几乎只剩气音的窃窃私语和那双充满恐惧、不断瞟向四周的眼神中飞速流窜:

“听…听说了吗?凉国公…凉国公他…在返京途中就被…被拿下了!”

“何止!说是昨夜…昨夜的事!锦衣卫的蒋指挥亲自带人动的手!”

“凉国公府…早就被围了!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还有景川侯曹震、鹤寿侯张翼、普定侯陈桓…好几家侯府,同时被抄!”

“不止…听说颖国公傅友德、宋国公冯胜的府邸…门口也站满了锦衣卫!虽未进去,但…”

“完了…全完了…这是要一网打尽啊…彻彻底底…”

每一个曾经显赫无比、权倾朝野的名字被颤抖着低声提及,都像是一块千斤重的冰冷巨石,投入众人早已惊涛骇浪、不堪重负的心湖,激起更深、更彻骨的寒意。这些名字,每一个都曾代表着赫赫战功、无上荣宠,是大明开国军功勋贵集团的顶尖柱石,是帝国武力的象征。而如今,他们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凛冽秋风扫落的枯叶,毫无征兆,亦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卷入那深不见底、万劫不复的毁灭漩涡。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此刻,无人再有心事关心公务,每个人都活在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和不确定之中。谁会是下一个?身边的同僚会不会突然被指认为“蓝党”?一句无心之言,一次寻常的宴饮往来,甚至一份多年前出于礼节递上的贺表,此刻都可能成为索命的铁证,催命的符箓。

林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整个翰林院,乃至目光所及、耳中所闻的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中。他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胸腔的起伏看起来和旁人一样因为恐惧而略显急促,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惶恐不安,一样茫然无措,偶尔与某位面如死灰的同僚交换一个充满惊惧的眼神,恰到好处地附和一两声低低的、毫无意义的惊叹或唏嘘。

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冷静甚至冰冷得像一块沉入寒潭的铁。历史的画卷正按照他所知的那既定的、残酷的轨迹,一丝不苟地展开。他被迫目睹着这一切,记忆中冰冷的文字化作了眼前鲜活而血淋淋的现实。他知道,这令人胆寒的一切,仅仅将是蓝玉案的开端,随后,牵连、攀扯、扩大…将有更多更多的人被卷入其中,数以万计的人头即将落地,整个大明帝国的军事贵族阶层将被这场洪武皇帝亲手掀起的血雨腥风彻底清洗,直至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而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完美地扮演好一个被这天威雷霆吓坏了、全无主张的小小翰林,将所有的精明、算计与不忍深深地、深深地埋藏于心底最深处,等待着这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度过其最酷烈、最疯狂的阶段,然后才能寻得一丝缝隙,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如走钢丝般地去实施那个极其危险,却或许能在未来留存一丝生机的“火种保全计划”。

窗外,又一阵格外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翰林院这边而来!库房内仅有的几名书办顿时面无人色,浑身僵直如木偶,有人甚至控制不住地牙关咯咯作响。林霄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刺骨,心跳骤然提速。

那脚步声却在翰林院紧闭的院门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人低语了几句,继而猛地转向了另一条路,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墙深处。

库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良久,只余下众人再也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粗重而颤抖的喘息声,以及那窗外又开始渐渐沥沥落下的冰冷雨声。

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洪武二十六年的春天,应天府的桃花尚未曾绽放,便已被这自宫廷最深处弥漫开来的凛冬酷寒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