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升迁的速度,倒是比旁人快上不少。听说……你之前病得也挺是时候?恰好就躲过了京城里最乱、最不太平的那几天。”
来了!直接的敲打!质疑他离京的动机!
林霄立刻露出“惶恐至极”的表情,仿佛被这句话刺中了最害怕的地方,甚至膝盖一软,身形控制不住地微晃了一下,像是惊惧得要再次跪下谢罪,声音都颤巍巍地带了明显的哭腔:“陛下明鉴!臣……臣当时确是感染了极为严重的风寒,连日高烧不退,头晕目眩,卧床难起,几乎水米难进!此情翰林学士李崇文大人、侍读学士陈大人皆可作证!臣万万不敢装病欺君,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臣……臣至今想起京城当日之惊世风波,仍觉心胆俱裂,后怕不已,夜半时常惊醒。若当时臣仍在京中,以臣之见识浅薄、胆气微弱,只怕……只怕早已惊惧而亡,化为齑粉……臣今日能侥幸安然,再度得见天颜,全赖陛下洪福庇佑,上天垂怜……”他再次极力强调自己的“病弱不堪”与“胆小如鼠”,将一切归结于侥幸和皇帝的“洪福齐天”,将自己从任何可能的“投机取巧”、“避祸趋吉”的嫌疑中彻底剥离出来。
朱元璋看着他这副“不堪大用”、几乎下一刻就要吓破胆的模样,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细微的表情扭曲难以分辨究竟是失望,还是暂且的放心。他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追问,而是随手拿起另一份奏章,似是漫不经心地再次发问,语调平稳如同考校寻常学问:“如今回了翰林院,升了侍读,接触宫禁典籍、前朝旧档,该是更深更广了。近日……可曾再看些什么书?读史可知兴替,可有甚么新的感悟啊?”
第三个陷阱!询问读史心得,表面是考校学问深浅、见识高低,实则是窥探其心志倾向、政治立场,乃至潜在的野心!
林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大脑却如风车般飞速运转,刹那间翻阅过记忆中的所有史书片段与注疏。不能谈权谋机变,不能谈党争倾轧,不能谈藩镇、不能谈外戚、不能谈任何可能引人联想、触及当前敏感神经的话题!必须绝对安全,必须符合圣意,必须显得忠君爱国且毫无棱角!
他双手持笏,微微躬身,摆出一副带着典型书生迂腐气的认真恳切态度,字斟句酌地谨慎回答:“回陛下,臣近日正在重新温习《汉书》,读至‘文景之治’篇章,深有所感。文帝、景帝二位明君在位,宽省刑狱,轻徭薄赋,力行节俭,与民休息,韬光养晦数十载,方为后来孝武皇帝北击匈奴、开疆拓土、成就煌煌盛世,奠定了雄厚无比之根基。可见治国安邦之长策,首在安顿百姓,蓄养民力,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充实,则国家自然安宁鼎盛,天下归心。陛下圣明烛照,洞见万里,如今毅然肃清奸宄,廓清朝纲,正乃与天下万民更始之时,四海百姓,必深感陛下再生之德,额手称庆!”他再次成功将话题牵引至“安民”、“休息”、“圣泽”这些绝对正确、绝对安全的领域,并巧妙地与当前“肃清胡党”、安定天下的政治正确挂钩,既显示了自己读书用功、勤于思考,又拍了一记不着痕迹、极为顺耳的马屁。
朱元璋听完,沉默了片刻。殿中的空气几乎凝滞,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忽然,他喉间发出一声极轻意味不明的低笑,似喟叹,又似别的什么:“呵……安民……邦宁……说得倒是不错。”略一停顿,那双能看透人心九曲幽微的眼睛扫过林霄低垂的脸庞,“看来,这侍读之位,没白给你。”
随即,他放下手中那份始终未曾真正打开的奏章,身体微微向后靠向龙椅坚实的椅背,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好了,咱知道了。下去好生办差吧。记住,翰林院是清贵之地,读书养才之所,当好生研读经史,修纂典籍,莫要分心他顾,去学那些蝇营狗苟、钻营跋扈之徒的行径。”
“是!臣谨记陛下圣训!定当日夜不忘,躬体力行!臣告退!”林霄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一步步低着头,视线保持着应有的恭谨,倒退着缓缓移出殿门,每一个动作都符合礼仪规范,不敢有丝毫差池。
直至退出武英殿那高高的、象征着无尽天威的门槛,重新呼吸到室外干冷而新鲜的空气,他才惊觉,就这么短短一刻钟的谢恩面对,自己贴身的的中衣竟早已再次被涔涔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驱散的寒意。
刚才那短短一刻钟的谢恩,简直比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更耗心神。每一句话都是陷阱,每一个问题都需绞尽脑汁应对。朱元璋的敲打试探,如同无声的暗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伴君如伴虎……”林霄走在漫长而空旷的出宫甬道上,两侧高墙耸立,投下巨大的阴影,心中这句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老话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分量与切肤之痛。帝王的恩宠与猜忌,从来都是相伴相生、一体两面的双生怪物。今日看似一步登天、风光无限的升迁恩赏,转瞬之间,或许就能化作最催命的符箓,索魂的枷锁。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一片巍峨矗立、在冬日清淡阳光下闪烁着琉璃金光却更显森严莫测、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宫阙殿宇,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皇权浩荡,天威难测,他在这头巨兽的注视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次呼吸都需计算。
最终沉淀下来,带着一番激烈心理博弈后的精疲力尽,以及由此催生出的、更为深沉坚韧的警觉与冷厉:“总算……又过关了。一次。” 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却也让头脑愈发清醒,“但这头老虎的注视,从未有一刻离开,反而愈发迫近。侍读……这个看似更近天颜、清贵无比的位子,实则是踏入了更幽深、更危险的权力深渊。”
他下意识地抬手,紧了紧身上那件簇新却因浸透冷汗而有些冰凉、更令人心悸的青色官袍的衣领,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冷冰冰的“圣恩”与如影随形、无孔不入的恐惧,一同用力压下心底最深处,牢牢锁住。随即,他转过身,不再回望,迈着看似稳定从容、实则每一步都需凝聚心力的步子,向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前方的宫道漫长而冷清,阳光下的阴影清晰而冷硬,如同刀锋切割出的界限。脚下的路,依旧薄冰重重,而看不见的深渊之侧,仿佛永远回荡着低沉而威严的虎啸,步步惊心,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