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好一个‘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假山之后炸响!
林霄和王景弘同时浑身一震,霍然转头!
只见太湖石嶙峋的阴影之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踱出。
朱元璋背着手,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注视着亭中的两人。他显然已经听了一会儿,方才林霄与王景弘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他腰间悬挂的佩刀刀鞘上,一道细微的血槽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件带血貂裘的来历。
空气瞬间凝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王景弘反应极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老奴叩见陛下!不知圣驾在此,惊扰天颜,罪该万死!”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霄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紧随其后,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变得嘶哑:“臣…臣林霄,叩见陛下!臣…臣妄议朝政,罪该万死!” 他身体微微颤抖,将“惶恐书生”的形象演绎到了极致。
朱元璋没有立刻叫起,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先在王景弘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这位老奴是否知情不报,随即又缓缓移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林霄。
那目光在林霄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起来吧。”良久,朱元璋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王景弘和林霄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林霄手中那本《元史·河渠志》和露出半截的奏疏副本上:“你方才说…凤阳府去年冬无雪,蝗卵孳生?还提到了元至正八年‘人相食’?”
林霄心脏狂跳,强自镇定,双手将那份奏疏副本恭敬地呈上:“回陛下,臣…臣只是在校勘《元史》时,看到至正八年大旱蝗灾的记载,又…又偶然在旧档中翻到这份凤阳知府去年的奏报副本,一时…一时联想,心生忧虑,故与王公公闲谈提及…臣见识浅陋,妄加揣测,惊扰圣听,罪该万死!” 他再次强调“偶然翻到”、“联想”、“忧心”,将责任揽在自己“书生意气”上。
朱元璋接过那份奏疏副本,目光快速扫过。当他看到“冬无雪,蝗卵孳生”的字样,以及末尾那行朱批“微末小事…毋得虚言耸听”时,眼神骤然一寒!尤其是那朱批的笔迹,他认得,正是出自胡惟庸一手提拔的中书舍人之手!
凤阳!龙兴之地!冬无雪!蝗卵!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在朱元璋这位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的帝王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场蝗灾对农民意味着什么!那是颗粒无收,是饿殍遍野!而地方官员竟敢将此等隐患轻描淡写地压下,还斥为“虚言耸听”?!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这份奏报被压下的时间,正是去年!而他对此竟一无所知!若非今日偶然听到这个小小的翰林编修“忧心忡忡”的闲谈,他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朱元璋胸中翻涌。他捏着奏疏副本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地方胥吏阳奉阴违的嘴脸,看到了胡惟庸一党为了粉饰太平、维护自己“治下清明”的假象,不惜隐瞒灾情、罔顾民生的丑恶行径!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经历的饥荒,想起了父母兄长饿死的惨状!这种被蒙蔽、被欺瞒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冒犯都更让他感到愤怒和耻辱!
然而,朱元璋毕竟是朱元璋。他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脸上依旧维持着帝王的深沉。他没有再看林霄,而是将目光转向王景弘,声音冰冷如铁:“王景弘。”
“老奴在!”王景弘心头一凛,连忙躬身。
“传旨,”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凤阳知府王守义,玩忽职守,欺瞒朝廷,着锦衣卫即刻锁拿进京,交刑部严审!凡涉此案玩忽职守、知情不报者,一体拿问!凤阳府一应事务,暂由按察使代理,务必详查蝗卵孳生实情,即刻扑灭,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遵旨!”王景弘心头剧震,连忙领命。他知道,凤阳知府完了,恐怕还要牵连一批人。
朱元璋的目光最后落在林霄身上,那眼神深邃难测,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林编修。”
“臣在!”林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读史知兴替,察微而知着。”朱元璋缓缓道,语气听不出褒贬,“你这份‘忧心’,倒也不算全无是处。回你的文渊阁,继续修你的史吧。”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明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假山叠石之后。
王景弘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霄一眼,也匆匆离去传旨。
凉亭内,只剩下林霄一人。他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秋风吹过,带来一阵寒意。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成了!’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狂吼。
朱元璋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那份被压下的奏疏,那“人相食”的历史联想,精准地戳中了这位帝王最深层的痛点——对民生的关注、对吏治腐败的痛恨、以及最不能容忍的“欺君罔上”!
凤阳知府王守义,胡惟庸的党羽,此刻恐怕还在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却不知锦衣卫的缇骑已经如离弦之箭,直扑凤阳府衙!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仅仅是他林霄在御花园里,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一次看似“偶然”的“闲谈”!
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元史·河渠志》和那份奏疏副本,指尖拂过“凤阳府”、“蝗卵孳生”的字样,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王守义…胡惟庸…这份‘惊喜’,希望你们喜欢。’
三日后,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回京城。
凤阳府衙。锦衣卫如狼似虎地闯入时,知府王守义正与几名心腹师爷在后堂密议,桌上摊开的,赫然是胡惟庸亲笔写来的半封密信,内容正是许诺将其调任户部肥缺!王守义脸上还残留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王守义!奉旨拿你!”为首的锦衣卫百户厉声喝道,亮出明晃晃的驾帖。
王守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如同见了鬼魅。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桌上那半封密信,却被一名锦衣卫眼疾手快,一把夺过!
“不!你们不能…我是胡相爷的人!”王守义声嘶力竭地挣扎,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哼!有什么话,到诏狱里去跟胡相爷说吧!”锦衣卫百户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将其拖走。混乱中,那半封密信被撕扯得更加破碎,但“户部”、“擢升”、“胡惟庸”等字眼,依旧刺目地散落在地。
消息传回京城,胡惟庸在相府书房摔碎了最心爱的青玉镇纸。他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熊熊。王守义这个蠢货!不仅自己完了,还差点牵连到他!更让他心惊的是,此事爆发的时机和方式——怎么会是凤阳?怎么会是那份被压下的旧奏疏?是谁在背后捅刀子?韩宜可?还是…那个看似无害的林霄?
“查!给本相查清楚!林霄那日到底跟王景弘说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许漏!”胡惟庸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充满了暴戾与猜疑。
他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从翰林院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悄然向他笼罩而来。而投下第一颗石子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他曾经以为不足为虑的“死谏秀才”!
文渊阁内,林霄依旧埋首于故纸堆中,仿佛外界的一切风波都与他无关。只是,当窗外传来同僚低声议论凤阳知府落马的消息时,他蘸墨的笔尖,在《河渠志》的某一行字旁,落下了一个极其轻微、却意味深长的墨点。
‘风起于青萍之末…胡相爷,这只是个开始。’ 他心中默念,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而在他袖中那本粗麻纸订成的“黑料小本本”上,“王庸”的名字下方,悄然多了一行小字:“凤阳蝗案发,胡党疑窦生。下一步:粮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