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咱心坎里去了!咱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颁布了多少恤民减负的善政?可到了底下呢?被那些蠹蠹虫层层盘剥,阳奉阴违!好的变成了坏的,甜的变成了苦的!咱的旨意,出了这紫禁城,就变了味!为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奈。
“就是因为上下不通!就是因为他们把咱的眼睛蒙住了!把咱的耳朵堵上了!咱坐在宫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那些官儿想给咱看、想给咱听的!全是粉饰太平的鬼话!”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众臣,尤其是王世贞和孙承宗。
“李学士说的对,这‘盲人摸象’…话糙理不糙!信息不通,咱就是那摸象的瞎子!”
他又指向林霄关于“暗访”、“密查”的建议。
“这法子,听着是有点门道。是该想办法,让咱的眼睛耳朵,能伸得更远些,直接听听那些被盘剥的小民怎么说!看看那些蠹蠹虫是怎么在底下搞鬼的!”
这番带着淮西口音、直白却切中要害的言论,清晰地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他看重的是内容!
是林霄对弊政的深刻洞察和提出的、看似可行的解决之道!
文采、比喻,都是次要的!
朱标一直凝神静听,此刻敏锐地捕捉到了父皇语气中对林霄见解的认可。他立刻抓住时机,向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一滴清水。
“父皇圣明!儿臣亦细观此子策论,其心性或有急躁,行文或有瑕疵,然其洞察时弊之深,建言献策之切,绝非寻常腐儒空谈可比。尤其他对吏治积弊之剖析,对信息不通之忧虑,与父皇忧心国事、体恤民瘼之心,息息相通!儿臣以为,此子确如李学士所言,如一块未经雕琢之璞玉,虽有棱角,然内蕴光华。若置于翰林院此等清贵之地,沐浴圣化,聆听教诲,假以时日,必能磨去棱角,褪去浮躁,成器为用,为父皇分忧!”
“璞玉?”
朱元璋抬起眼皮,目光在朱标恳切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众臣。
他那张如同石刻般的脸上,嘴角忽然极其细微地向上一扯,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表情——那似乎混合着一丝嘲弄,一丝了然,更有一丝…洞穿世情的玩味。
“行了!”
朱元璋猛地一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金口玉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残存的杂音和心思。
“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此子文章,是写得糙了点,胆子也大,敢用些上不得台面的词儿。心性嘛…哼,是有点愣头青的莽撞劲儿。”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考卷上,手指在“林霄”这个名字上轻轻点了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恶趣味般的了然:
“不过嘛…”
他环视阶下,目光在王世贞、孙承宗铁青的脸上和李崇文略带紧张的注视下缓缓扫过,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这‘粗疏’,这‘莽撞’,这所谓的‘奇谈怪论’,未必不是他故意留的‘活扣儿’!这小子,看着像个豁出命去死谏的愣头青,心思倒是不浅呐!”
朱元璋心中暗想:“想藏拙?想在咱面前玩这套欲扬先抑、示敌以弱?哼,还嫩点!故意留点破绽,显得自己不那么完美,不那么有威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呵,滑头!不过…这分寸倒是拿捏得有点意思,知道进退,懂得给自己留余地,不是那种一根筋撞南墙的蠢货。是个可用的苗子,就是欠敲打!得好好磨磨这身不知天高地厚的棱角!”
他不再看阶下众臣的反应,仿佛刚才那番洞彻人心的点评只是随口一说,直接做出了最终裁决:“罢了罢了。翰林院不是养闲人的地方,更不是藏污纳垢之所!既然有点歪才,不是全然的废物,就让他进去磨磨!玉不琢,不成器!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让他进去好好学学什么叫规矩体统!什么叫煌煌文风!也看看他这块‘璞玉’,经不经得起敲打!是成器还是成灰,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陛下圣明!”
朱标和李崇文几乎是同时躬身领旨,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
“陛下…圣明…”
王世贞和孙承宗脸色难看至极,却也只能无奈地躬身附和,声音干涩无力。孙承宗低垂的眼眸中,更是闪过一丝阴翳的不甘。
圣意已决。
林霄的命运,在武英殿这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御前争议之后,终于尘埃落定。
一张通往帝国核心权力边缘地带的入场券,一份“伴君如伴虎”且随时可能因“敲打”而粉身碎骨的考卷,伴随着“璞玉”与“藏拙”的帝王评语,就此签发。
“拟旨。”
朱元璋不再看那考卷,仿佛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淡。
“是!”
一旁侍立的中书舍人连忙躬身应命,铺开明黄的绢帛,提起饱蘸朱砂的御笔。
朱元璋的目光转向侍立在殿门阴影处、随时听候吩咐的一名中年太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传旨:江宁林霄,授翰林院编修,秩正七品。旨意即刻下达。另…翰林院清寒,念其新入,赐笔墨两套,冬衣两件。”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额外赏赐,却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王世贞、孙承宗等人眼中掠过惊疑。
朱标和李崇文则对视一眼,心中了然——这是父皇在用这种方式,再次强调他对这“璞玉”的“敲打”之意:既要磨砺,也需给点甜头,更要让所有人看到他对这新晋“编修”的特别“关注”。
那中年太监无声地躬身领命,如同鬼魅般悄然退出了武英殿,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幽深的廊道之中。他怀中揣着的,不仅是一道决定林霄命运的圣旨,更是一道预示着翰林院即将迎来一位特殊“新人”的信号。
殿内烛火依旧跳跃,光影在御阶下众臣神色各异的脸上明灭不定。
一场围绕林霄去留的争议结束了,但一场围绕这块“璞玉”该如何“雕琢”、以及其未来走向的暗流,才刚刚在帝国的最高权力中心,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