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甲传胪心难安(2 / 2)

午门外的血光、诏狱的阴冷、武英殿的煌煌天威……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最终定格在那张朱元璋在烛光下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脸庞上。

就在绝望的冰层即将彻底封冻心脏的刹那——

“二甲…第七十六名…林霄!”

九个字!如同九道惊雷!清晰地印在那明黄色的榜文之上!

字是工整的馆阁体,墨色饱满,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象征着生机的光泽!

“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破了那层绝望的冰封,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最深处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骤然一黑,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全靠身后那如同铁塔般的锦衣卫手臂支撑,才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恐惧、焦虑、绝望!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化作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啸冲出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嵌入唇肉,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将那汹涌澎湃、足以焚毁理智的狂喜强行压下!只剩下胸腔深处如同擂鼓般震耳欲聋的无声呐喊:“活下来了!终于…终于活下来了!”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洪武tV!感谢老朱同志金口玉言!二甲七十六!完美!完美到爆!不高不低,不显山不露水,简直是老六发育的黄金位置!安全区!绝对是安全区!低调!必须低调!这波血赚不亏!”

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惊魂未定地侧头看向身边的锦衣卫。对方那张如同万年寒冰雕刻而成的脸上,似乎也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放松痕迹?那紧握绣春刀刀柄、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分?但仅仅是一瞬,那张脸又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铁板一块,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林霄狂喜之下的错觉。

狂喜的巨浪稍稍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加清晰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警惕。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张承载着无数人命运的黄榜,这一次,目光在二甲区域仔细地、一寸寸地搜寻。没有“苏婉”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记忆中她在书坊或考场外可能用过的、带着书卷气的化名。

那个青衣方巾、身姿挺拔如竹、眼神清澈如深潭、在书坊中与他侃侃而谈、在考场外与他有过短暂对视的身影,终究是名落孙山了。

一股淡淡的、如同雪后清冽空气般的惋惜,悄然漫上心头。

如此学识见解,如此从容气度,竟也被这冰冷僵硬的科举铁闸无情拦下。不知此刻,她是否也在这汹涌人潮的某个角落?是黯然神伤,还是如她表现的那般淡然超脱?

“嘿,听说了没?这届二甲里头有个叫林霄的,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啧啧,怎么说呢,观点是挺刁钻,说什么‘吏治之弊在上下不通,如盲人摸象’,嘿,这比喻,够糙!够直接!可也太不讲究了点吧?咱读圣贤书的,岂能用这等市井俚语?”

“何止啊!他那篇压轴的策论,才叫一个‘奇谈怪论’!说什么‘勋贵豪奴之害,犹如附骨之疽疽,吮吸民脂民膏,动摇国本根基’!听听!‘附骨之疽疽’!这词儿用的,戾气冲天啊!哪像个读书人,倒像是市井泼妇骂街!简直有辱斯文!”

“嘘…!小声点!听说上面为了他这卷子吵翻了天!翰林院的陈学士、礼部的孙侍郎都拍桌子了!说此子文采粗劣不堪,见解离经叛道,是‘哗众取宠的狂生’,坚决要求黜落!要不是…咳咳,要不是有人力保,加上那内容…咳…算了,不说了,祸从口出!”

身旁不远处,几个名次靠后或干脆落榜的考生,正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酸溜溜的不忿和幸灾乐祸议论着。他们话语中的关键词——

“文采粗劣”

“俚语”

“戾气”

“奇谈怪论”

“黜落”

“力保”

如同精准制导的冰锥,一根根狠狠刺入林霄刚刚被狂喜温暖的心房!

刚刚落地的半颗心,被这冰冷的议论猛地一把攥住,提到了嗓子眼!寒意瞬间再次席卷全身!纸条的警告——

“恐遭嫉”绝非无的放矢!

这“嫉”的种子,在放榜的这一刻,在无数双或羡慕、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已然破土而出!

那些高高在上的考官们激烈的争论,竟已如此迅速地流传到了底层考生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在获得生机的第一步,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某些人眼中需要被“嫉”、被“打压”的对象!

他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这承载着生机也预示着危机的符号烙印在灵魂深处一般,看了一眼榜单上那“林霄”二字。然后,他艰难地转身,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用力拨开依旧喧嚣沸腾、充满悲喜剧的人潮,朝着那如同磐石般伫立的锦衣卫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冰冷坚硬的地面,而是刚刚结了一层薄冰的、深不可测的湖面。

“大人,看完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如释重负后更加深沉的警觉,如同跋涉了千里的旅人。

锦衣卫面无表情,目光在他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仿佛要确认什么,随即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

北风卷着雪粒子,如同细密的冰针,抽打在脸上,带来尖锐的刺痛。林霄裹紧破旧的棉袍,沉默地跟在锦衣卫身后。身后的贡院广场,喧嚣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

然而,他的心中,却燃烧着一簇复杂而炽烈的火焰——侥幸存活的狂喜余烬未熄,对潜在危机的敏锐警惕已如新生的荆棘般疯长,还有一丝对那位神秘青衣女子下落的淡淡牵挂,如同风雪中飘摇的一点微光。

暂时的安全区,绝非一马平川的坦途。

金榜题名,只是敲开了另一座更加庞大、更加凶险的迷宫的大门。

翰林院那看似清贵的门楣之后,无形的硝烟,已然在凛冽的寒风中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