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书坊偶遇,青衣才女(2 / 2)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探究地往下扫了扫——对方颈项光滑如玉,根本没有喉结的凸起!再仔细看,耳垂上面有着极细微的细小孔洞痕迹!再加上那略显纤细的骨架和虽然刻意压低、但仍比寻常男子清亮几分的声线...

“女扮男装?!”

林霄心里顿时如同明镜一般,霎时间了然。一股强烈的既视感和趣味涌上心头。这经典桥段,没想到在明朝还真能让自己给遇上了!而且看这淡定的神态,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掌柜的被唤醒,嘟囔着抱怨了几句世道艰难、老书难寻,还是慢吞吞地起身,颤巍巍地爬到梯子上去翻找。那“少年”安静地等候着,似乎察觉到林霄打量的目光,她侧过脸来,对上林霄的视线,微微颔首,眼神清澈而平静,没有丝毫寻常女子被陌生男子注视时应有的羞怯或闪躲,反而带着一种坦然的从容和淡淡的、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林霄也立刻收敛心神,点头回礼,心下却更加好奇了。这女子胆子不小,心思也缜密,竟敢独自女扮男装来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淘弄古籍,而且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

掌柜的摸索了半天,终于拿着一本封面残破的旧书下来:“客官,您说的那孤本,早八百年就没了!眼下就只剩这本嘉靖年间重刻的,品相还算将就,您瞅瞅?”

“少年”接过那本书,动作轻柔地翻开,仔细查看了片刻,纤长的手指划过书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语气依旧平和:“也罢,虽是重刻,亦可见前人遗风。有劳掌柜,便要这本吧。”她说话措辞文雅,语气舒缓,显然受过极好的教育,学识修养不俗。

她正要从袖中取出钱袋,林霄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连日苦读憋闷得慌,或许是对方那与众不同的气质让他产生了交流的欲望,竟鬼使神差地主动开口搭话。他指着那本《孟子集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只是同道中人的寻常探讨:“这位兄台,请了。冒昧问一句,兄台方才寻觅旧本,可是为了细致考据《孟子》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的历代注疏流变?”

这句话是他方才听到《孟子集注》时灵光一闪想到的。《孟子》里的“民贵君轻”论,是儒家民本思想的核心精髓之一,但在明朝这个皇权高度集中、洪武皇帝朱元璋甚至曾一度想将孟子搬出孔庙的时代,这个话题又带着一种微妙的敏感和危险性。

那“少年”闻言,果然再次转过身来,重新打量了林霄一眼。清亮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面色苍白、带着浓浓倦容和落魄气息的年轻书生,会突然上前搭话,而且一开口就直指这样一个可能引火烧身的话题。

她略一沉吟,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一下,便从容不迫地答道:“仁兄明鉴。正是此意。孟子此论,石破天惊,振聋发聩,道尽民本之要。然历代注疏之家,出于种种考量,于此句多有曲解、回护乃至弱化。本朝距宋未远,刻印精良,或能稍存古意,窥见先贤真谛。”她的声音平稳如山涧溪流,措辞严谨而典雅,立场鲜明却不激进,显得极有分寸。

林霄心中暗赞,此女不仅胆大心细,见识更是不凡,绝非普通闺阁女子。他笑了笑,存了几分试探之心,故意说道:“兄台所言极是。孟子此言,固然彰显民本思想之光辉。然学生以为,亦需置于其时其地看待。譬如当下,若遇雄才大略之主,乾坤独断,强权在手,此论虽高,然于实务而言,是否...稍显书生之空谈了?”他这话半真半假,既带点自嘲,也想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会如何应对这种略带尖锐的观点。

果然,“少年”听闻此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太赞同。她并未动怒,而是认真地反驳道:“仁兄此言,请恕在下不敢苟同。孟子此言,绝非徒托空言,实乃经世济国之根本。君若视民如草芥,则民必视君如寇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皆然。纵是秦皇汉武那般雄主,若不能体察民情、敬畏民心,其基业亦难长久。此非空谈,实乃万世不易之至理。”她语气不卑不亢,目光清亮坚定,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气度风骨。

林霄心中再次喝彩。他忽然想起自己备考策论的困境,那些关于吏治民生的宏观问题正需要多角度的思考,眼前此人见解不凡,或许正是一个绝佳的交流对象?既能换换脑子,或许还能激发些灵感?于是他顺势将话题引向了更实际、也更危险的层面:“兄台高见,如醍醐灌顶。然则知易行难。如何践行‘民本’?譬如当下盛世,仍存赋税不均,胥吏横行,小民困顿不得伸张之象。纵有仁政善法,下达到州县乡里,往往面目全非。此非空谈,而是实打实之难题,积重难返。”他这个问题,已然触及了洪武朝的一些现实弊政,说得也相当直接,几乎像是在发牢骚。

那“少年”听了,沉默了片刻,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沉的思索。她似乎对林霄如此直白地谈论时弊感到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回避,反而露出了认真思考的神情。

“此确为积年沉疴,非一日之寒。”她缓缓开口,声音凝重了些,“亦非一两剂猛药便可轻易根治。或需雷霆手段,猛药去疴,大力肃清吏治,震慑宵小;或需春风化雨,徐徐图之,改良制度,教化官员。然归根结底...”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直视林霄,仿佛要看进他心里,“在于庙堂之上,陛下之意是否真正重民、爱民,选拔任用之官员是否得人,是否真有‘先天下之忧而忧’之心。否则,一切良法美意,终将沦为纸上空文,甚至成为胥吏盘剥之新借口。”她说到这里,话锋微转,看向林霄,目光在他疲惫而专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观仁兄之气色,似近日殚精竭虑,苦读所致?莫非亦是今科备考学子?对此等情状,当有切身体会才对。”

林霄心中一凛,这女子好生敏锐的观察力!他打了个哈哈,掩饰道:“惭愧,正是。闭门造车,殊无进展,故而出来走走,换换心境。听兄台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倒是受益匪浅,豁然开朗。”

这时,那“少年”似乎不愿再在此地久留深谈,从袖中取出一只素雅的钱袋,付了书款。在她抬手之际,宽大的袖口微微滑落,林霄眼尖地瞥见她雪白手腕内侧的袖口边缘,似乎用银线绣着一圈极其精致、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发现的兰草纹样,针脚细密,气韵生动,绝非市面上寻常工匠所能绣出,更非普通寒门学子所能用度。

她拿起那本旧书,对林霄再次颔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淡:“言重了。不过是些书生愚见,纸上谈兵罢了。告辞。”说罢,便转身向店外走去。

林霄看着她清瘦却挺拔如竹的背影,忽然心下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开口道:“姑娘高见,在下佩服。路途小心。”

那“少年”身影猛地一顿,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僵在门口!霍然回首间,眼中刹那间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与慌乱,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巨石,但那波动瞬间便被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下。她深深地看了林霄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包含了探究、审视、警告,以及一丝被道破秘密后极淡的羞恼。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抿了抿线条优美的唇,随即猛地转身,加快脚步,几乎是瞬间便融入了门外街巷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林霄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像玩笑开过头了?直接把天聊死了...不过...真有意思。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胆子大,学问好,眼神还挺凶...”

他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思,在书坊里随意买了本新出的、看起来还不错的时文选辑,便在那名锦衣卫冷漠的“护送”下,往回走去。

回到那间熟悉的小院,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新买的时文选辑扔在桌上,打算随便翻翻。然而,当他拿起那本书时,却感觉书页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他疑惑地、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只见里面竟然夹着一册薄薄的、明显是手抄的小本子。纸质细腻,封面无字。他心中一动,轻轻拿起翻开。

只见里面用极其清秀工整、却又不失风骨的小楷,分门别类地摘抄了近年来科举策问中关于吏治、民生、边防、刑狱等热点话题的精彩论述片段,并在每段之后附有简短的评点。这些评点往往只有寥寥数语,却总能切中肯綮,直指要害,见解之精辟,眼光之独到,令林霄拍案叫绝!

这...这是?!

林霄的心跳骤然加速,砰砰作响。他猛地回想起书坊中那一幕,回想起那位“青衣少年”最后的眼神和匆忙离去的背影...

这册手抄的《策问精要》,是对方无意间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对于此刻如同在黑暗中摸索、急需指明方向的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暗室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