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显然是旧的,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但保存得还算完整。墨锭是最普通廉价的那种,闻起来味道淡而刺鼻;毛笔只有两支,笔毫稀疏,材质低劣,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就是这些简单、甚至寒酸的东西,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闪烁着救命的光芒,成了他通往生路的唯一、狭窄而陡峭的阶梯。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拿起那本最厚重的《四书章句集注》。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一股混合着陈旧墨香、灰尘以及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岁月和无数前人心血的味道。书页间或有一些细密的批注,字迹工整而略显古板,不知是哪位前辈学子在灯下苦读时留下的思考痕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低声地、艰难地念诵着开篇这滚瓜烂熟的文字,大脑却一片空白。这些字句分开来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他也大致明白,甚至能背诵出大段的注释。但要如何将这些圣贤之言拆解、重组,按照那严格到刻板的八股格式,写出既花团锦簇、又能精准契合考官,又或是龙椅上那位心意的文章?
一股深深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攫住了他,从头顶灌到脚心。
春闱近在眼前,他必须争分夺秒,与命运赛跑。
他强迫自己在那把破椅子上坐下,摊开一张质地粗糙的草纸,拿起那支劣质毛笔,蘸了点清水,开始在破瓦砚上研磨那锭差劲的墨。然后,他提起笔,悬在纸上,试图模仿程文集里某篇范文的结构和语气,写一个破题。
笔尖悬停良久,微微颤抖,却迟迟无法落下。
大脑像是彻底锈死的齿轮,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思路。那些熟悉的圣贤之言,此刻像是被顽童打乱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飞舞、碰撞,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成完整而清晰的图案。
手腕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身体的虚弱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
“不行...这样不行...”他颓然放下笔,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刺激几乎要停滞的精神。“必须想办法...死记硬背?时间根本不够!理解精髓?融会贯通?更是来不及...”
“完蛋!彻底完蛋!现代思维的逻辑和古文八股的格式简直是次元壁级别的隔阂!根本无法兼容!”
“系统!系统爸爸!金手指老爷爷!你们在哪里?!救命啊!哪怕现在给我来个‘八股文速成手册(洪武版)’我也认了啊!”
“朱元璋你个老...好吧,你狠,你厉害,你说了算...我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焦虑如同亿万只细小的蚂蚁,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坐立难安。他猛地站起身,在这狭小得可怜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从门口到床边,只有区区三四步,转身,再走回来,循环往复。墙壁上,他那被灯光投射出的巨大影子也跟着焦躁地晃动,如同困兽。
偶尔,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瞥向窗外。透过窗棂,那两名如同真正雕塑般的锦衣卫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轮廓分明。他们的存在,如同冰冷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失败的代价,那血淋淋的、绝无幸理的最终结局。
最终,在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之前,他猛地停住脚步,再次坐回桌前。眼神里之前的慌乱、焦虑、无助,渐渐被一种极端压力下催生出的、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豁出去的疯狂。
“怕有什么用?慌有什么用?”
他对着那盏兀自跳动、仿佛也在挣扎的油灯,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更像是在给自己进行最后的精神动员。
“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莫名其妙穿越过来那一刻起,老子不就一直在赌吗?
赌自己能在那破茅屋里活下来!
赌隔壁老丈那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
赌那几棵苦得能把胆汁都吐出来的破草!
赌午门外那场九死一生的死谏...
现在,不过是赌注下得更大一点而已!赌上这条捡来的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屋内稀薄的、混着霉味的空气都吸入肺中,转化为支撑下去的力量。然后,他几乎是粗暴地抓过那本程文集,胡乱地翻开。
“不就是背书吗?不就是模仿吗?老子当年考研政治、狂背英语单词、刷真题的时候,也不是这么过来的?!”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特么的猝死了...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不吉利!”
他不再试图去完全理解那些微言大义,不再去追求什么融会贯通。他采用了最笨拙、最原始,但也可能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强行记忆,填鸭式塞入!
他找到一篇程文集中被多次圈点、评价较高的文章,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通读几遍,然后开始一字一句地抄写。在抄写的过程中,他不求甚解,只求强行记住它的结构、起承转合、常用的典故、辞藻以及那种特定的“圣贤口气”。
夜深了,整个京城陷入了沉睡般的沉寂。只有皇城脚下这个被遗忘的小院里,一点灯火如豆,顽强地燃烧着,映照着一个孤独而拼命的身影。低低的、近乎催眠般的诵读声,和毛笔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断断续续地、微弱地传出,融入秋夜萧瑟的冷风里,仿佛哀鸣,又仿佛抗争。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念着念着,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充满苦涩的轻笑,“孟夫子,您老人家说得可真是一点都没错...我这心志都快被苦成黄连了,筋骨嘛...也离散架不远了,饿其体肤更是日日体验...这大任,未免也太沉重了些...”
他不知道这样填鸭式的死记硬背能有多大效果,更不知道自已这只来自现代、充满了“离经叛道”思维的“灵魂”,能否真的被强行塞进明朝科举那僵化而严格的“游戏规则”之中。
但他知道,他别无选择,必须试下去,拼命地试下去。
因为窗外的黑夜虽然漫长冰冷,但黎明总会到来。而他的黎明能否到来,曙光能否照耀在他身上,完全取决于他此刻,能否在这孤灯之下,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杀出一条血路,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