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声渐渐远去。
楼下的庆功宴已经进入了自由搏击阶段,雷啸正带着那群累瘫了的年轻人喝酒吹牛,笑声和酒瓶碰撞声隔着楼板都能隐约听见。
二楼的办公室里,却安静得只剩下新风系统轻微的嗡鸣。
闻人语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李建国独自一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不再像过去那样,时时刻刻都挺得像一杆标枪。
窗外,是佳美超市依旧灯火通明的停车场,一辆辆私家车正心满意足地驶离,后备箱里塞满了今天的战利品。
超市门口,还有不少提着购物袋的街坊邻居在兴奋地交流着,炫耀着自己抢到了什么宝贝。
那一张张鲜活的,发自内心的笑脸,是这家超市最好的勋章。
李建国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闻人语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轻轻地带上门,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国终于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有一种燃尽了所有力气后的,深深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被他捏得有些发皱的销售报表上。
【捌佰壹拾贰万柒仟肆佰伍拾贰元】
这个数字,他看了一晚上,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做梦都不敢梦到这么大的场面。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的老佳美最红火的时候,一天下来,流水能有个几万块,就能让他高兴得晚上多喝二两。
他想起了那些年,为了坚持不卖假货,不卖注水肉,他是怎么跟那些供应商拍桌子瞪眼的。
结果呢?
人家抱团取暖,直接断了他的货源。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么眼睁睁看着超市的货架一天天空下去,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老顾客,一个个都摇着头,走进了街对面新开的连锁超市。
那种孤独,那种不被理解,那种眼看着自己的心血一点点烂在手里的绝望,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又开始扎他的心。
他抬起头,看向闻人-语。
就是这个当初被他当成骗子,毫不客气轰出门的年轻女孩。
她没有跟人拍桌子,也没有跟谁瞪眼。
她只是用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就把他这辈子想做却没做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给做成了。
而且,做得比他能想象到的最辉煌的梦,还要辉煌一百倍。
李建国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干涩得厉害。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因为常年搬货而关节粗大的手。
这双手,守着一个破旧的超市,守着一份可笑的固执,守了几十年。
守到最后,一败涂地。
而眼前这个女孩,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手段,用那些他听都听不懂的“营销”,“引流”,“用户画像”,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建起了一座他连仰望都觉得刺眼的商业帝国。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垮了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那不是嫉妒,也不是不甘。
那是一种,当一个坚守了自己阵地一辈子的老兵,亲眼看到天降神兵,用雷霆万钧之势,替他赢下了那场他已经输掉的战争时,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老人家那双浑浊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就红了。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砸在了光洁的地板上,碎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紧接着,就像大坝决堤。
这位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倔得像头牛的顽固老兵,突然间再也控制不住。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辛酸、和此刻巨大的震撼,化作了呜咽的哭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闻人-语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劝慰,也没有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