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冬天,湿冷刺骨,江风裹挟着水汽和硝烟的味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相较于上海沦陷前的惨烈与绝望,这座临时成为战时中心的城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喧嚣。街道上挤满了南下的难民、撤下来的伤兵、匆忙的政府人员、外国记者以及各种穿着各异、行色匆匆的神秘人物。空气中弥漫着焦虑、仓促、一种背水一战的悲壮,以及一丝残存的、不肯熄灭的希望。
顾清翰被安置在汉口旧租界区一栋不起眼的西式小楼里。这里表面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办事处,实则是新设立的情报分析枢纽之一。他的腿伤在相对稳定的环境和有限的药物调理下,逐渐好转,虽然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但已能正常行走。
他几乎没有时间休整。一到武汉,便立刻被卷入了新的工作漩涡。大量的战报、缴获的日军文件碎片、各方传来的真假难辨的情报、国际局势分析……如同雪片般堆满他的案头。他凭借出色的语言能力、逻辑分析和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迅速成为这个新生机构的核心骨干,日夜伏案,试图从浩如烟海的信息碎片中,拼凑出敌人的意图和战局的走向。
工作繁重,压力巨大。但他强迫自己投入,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无法安宁的心脏。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传来江轮的汽笛声或远处隐约的防空警报试音时,他总会停下笔,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抬起,隔着衬衫,轻轻摩挲着胸前那枚贴身佩戴的、已被体温焐得温润的翡翠观音。
上海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撤离路上的惊险、小七他们拼死护卫的身影、以及陆震云最后那孤寂而决绝的背影,无数次在他脑海中重现。
他尝试过通过各种渠道打探消息。但战时通讯艰难,上海沦陷后,信息渠道几乎全部中断或变得极不可靠。传来的多是些令人沮丧的噩耗:日军举行入城式、大肆搜捕抗日分子、物资匮乏、物价飞涨、恐怖统治降临……关于个人的消息,尤其是像陆震云这样身份敏感、活动于地下的人,更是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每一次询问的落空,都让他的心沉下去一分。焦虑和担忧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他不敢去想最坏的可能。只能将那份沉重的牵挂死死压在心底,转化为更疯狂的工作动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陆震云用巨大代价为他换来的这条生路,对得起那句“活下去,等我”的沉重嘱托。
日子在忙碌和焦虑中一天天过去。武汉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日军的轰炸开始频繁光顾这座城市。
一天下午,顾清翰正在破译一份截获的日军密电,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进来的是他的上级,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神色总是略显疲惫的中年男子。
“清翰,忙吗?”上级的声音很轻。
顾清翰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还好,主任。有事?”
主任走到他桌前,放下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声音压得更低:“刚通过特殊渠道收到一点上海那边的零星消息,很杂,真假难辨,你看看,或许……有你关心的内容。”
顾清翰的心脏猛地一跳!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立刻接过文件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谢谢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