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爷·蛇信(1 / 2)

第三十三章:三爷·蛇信

冷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青州城灰暗的瓦片,檐溜如注,在巷弄间汇成浑浊的溪流。往日喧嚣的南城,这几日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闷里。街面上,小贩的叫卖声稀疏了许多,行人步履匆匆,眼神躲闪。空气里,除了湿冷的霉味,似乎还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更深的、关于权力倾轧的压抑。

“听说了吗?疤爷…疤脸刘栽了!被府衙的人光着腚捆了去!就在灯笼巷口!” “嘘!小点声!找死啊你!三爷的人满街转悠呢!” “啧啧,那场面…说是身上就剩条犊鼻裤,嘴里塞着破布…还有血状!告他卖假药害死了人全家!连三爷都扯进去了!” “假的吧?谁敢告三爷?活腻歪了?” “千真万确!我二舅家的表弟就在府衙当差,亲眼所见!那血状写得…字字带血泪啊!还有疤脸刘手下人的牌子作证!府尹大人当时脸就绿了!” “嘶…那疤脸刘这回…” “还能咋样?进了府衙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关键是三爷…嘿嘿,脸往哪搁?” “都闭嘴吧!祸从口出!小心夜里被人割了舌头扔护城河!”

低语如同瘟疫,在茶肆的角落、在馄饨摊的油布篷子下、在阴暗的墙根处飞速流传。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兴奋和一种底层人窥见大人物塌房时隐秘的快意。疤脸刘的倒台,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南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带着血腥味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那个被隐去姓名、却隐隐指向赵府背景的“告密者”,则成了街头巷尾最神秘也最危险的谈资。

南城深处,一座外表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院落。院门紧闭,高墙森严,墙头布满了尖锐的碎瓷片。院内,却别有洞天。抄手游廊连接着几进精舍,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在雨中更显苍翠。然而,这份雅致,却被一种无形的、粘稠如实质的阴冷气压得透不过气来。

最深处一间密室,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所有光线,只有几盏长明灯幽幽地燃烧着,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上好的沉水香,却丝毫压不住那股源自人心深处的暴戾与阴寒。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个人。他穿着墨色的锦缎常服,身形并不算魁梧,甚至有些瘦削,但坐在那里,却如同一座沉入阴影的山岳。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半张脸,皮肤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他并未看桌上那份刚由心腹呈上、详细记录了灯笼巷事件始末和市井流言的密报,只是用一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一下下地叩击着冰冷的桌面。

“笃…笃…笃…”

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在跪在书案前三步外、一个穿着深青色劲装、气息凝练如磐石的汉子心口。汉子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是三爷手下负责情报的头目之一,“影蝠”吴七。

“疤脸刘…蠢货。”终于,一个低沉、平缓、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冻得人骨髓发寒。“被人当街剥光了当猪猡捆了…还留了血状铁证…好,很好。”

吴七的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要嵌进地砖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墨…轩。”三爷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玩味。“一个卖馄饨的…穷酸小子?呵。”

他抬起眼帘。那双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竟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浅灰色,如同蒙着冬日清晨的薄雾,看似平静,深处却涌动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和一种近乎非人的漠然。

“赵元瑾的名头…用得倒是娴熟。”三爷的手指停止了敲击,轻轻抚过密报上关于沈墨轩借势的描述。“借力打力,栽赃反制,祸水东引…环环相扣,狠辣决绝…这手段,不像个摆摊的,倒像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吏。”

他顿了顿,浅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如同盯住了猎物的蛇瞳。“查。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我翻出来。尤其是…他和赵元瑾,到底什么关系?是赵元瑾丢出来试探我底线的棋子?还是…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渊源?”

“是!属下立刻加派人手!掘地三尺!”吴七如蒙大赦,连忙应道。

“不。”三爷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静…小一点。这个人,有点意思。别打草惊蛇。”

他微微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上半身,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极具压迫感的轮廓。“疤脸刘废了,窝点也废了。官面上的压力,府衙那边,让‘黑皮狗’(指其收买的府衙胥吏)去应付。该打点的打点,该闭嘴的闭嘴。流言…让它再飞一会儿。正好看看,还有哪些墙头草,想借着风往哪边倒。”

“是!”吴七心领神会。

“至于这个沈墨轩…”三爷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杀意和一种棋逢对手般的…浓厚兴趣。“他喜欢玩火?那就让他玩。玩火者,终自焚。不过,在他把自己烧成灰之前…得让他知道,这南城的天,到底是谁在撑着。”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幽冷:“他不是摆摊吗?让‘黑皮狗’们动起来。他的摊子…太干净了。给他找点‘不干净’的由头。他的身份文书…也该‘好好’查一查了。还有…他住的那狗窝,听说老鼠挺多?夜里吵得人睡不着觉?派几个‘热心肠’的街坊,去帮他‘清理清理’。”

“明白!属下亲自安排!”吴七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还有,”三爷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刀刮骨,“‘青蚨’那边…那批‘北边来的货’,不能再拖了!告诉接头人,三日之内,必须交割!价钱…按他们说的!但货,必须万无一失!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给我掉链子…”他没有说下去,但密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度。

“是!三爷!属下亲自去盯!”吴七心中一凛,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那批“货”价值巨大,牵扯极深,容不得半点闪失。

“去吧。”三爷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吴七立刻躬身,倒退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室的阴影里。

密室重归死寂。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在无声跳动,映照着书案后那片深沉的黑暗。良久,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低语,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滑行:

“沈墨轩…我倒要看看,你这颗不知死活的石子,能在这潭死水里,砸出多大的浪花…又能活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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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着破庙残缺的瓦片,在殿内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灰霉味、尘土味,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流浪汉的酸馊气息。几尊泥胎神像在昏暗的光线的鬼魅。

沈墨轩蜷缩在神像后面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身下只垫着几张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他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完好的粗布短褂,此刻也沾满了泥污和灰尘。肋下的伤口被他自己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过,但动作稍大,依旧会牵扯出钻心的疼痛。更折磨人的,是脑海里那星瞳反噬后残留的、如同余烬般灼烧的隐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就像一头被无数猎犬围追堵截、伤痕累累、暂时找到一处破败巢穴舔舐伤口的孤狼。眼神依旧警惕、锐利,但深处却难以掩饰地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重的阴霾。

小摊,没了。

就在昨天,几个穿着皂隶服、却眼神闪烁、透着一股子市井油滑气的衙役,大摇大摆地来到他那片狼藉的摊位前。领头的三角眼捏着鼻子,用刀鞘随意拨弄着地上被雨水泡烂的菜叶和碎碗片。

“沈墨轩?”三角眼斜睨着他,语气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刁难,“有人告你摊子不洁,吃食不净,吃坏了人肚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沈墨轩沉默。他知道辩解无用。这是“黑皮狗”,是三爷的狗。

“还有,”另一个衙役阴阳怪气地补充,“你的身份文书呢?拿出来看看!最近上头严查流民,你这身份…怕是不太清楚吧?”他故意把“不清楚”三个字咬得极重。

沈墨轩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的身份文书是真的,但早已破旧不堪,经不起这些人“仔细查验”。他只能沉默。

“哼,哑巴了?”三角眼冷笑,“没文书?那就是流民!按律,流民不得在城内设摊!你这摊子…违规!立刻给我收了!东西…暂时扣押!等查清了再说!”他大手一挥,身后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不由分说,粗暴地将沈墨轩仅存的几张条凳、炉灶残骸,甚至那口煮馄饨的大铁锅,一股脑地搬上一辆破板车拉走。动作间,一个衙役“不小心”踢翻了角落里沈墨轩仅有的半袋面粉,雪白的面粉混着泥水,糊了一地。

沈墨轩站在原地,看着瞬间变得空荡荡、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家”,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也浇灭了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三爷的报复,如同附骨之疽,会以各种“合情合理”的方式,一点点碾碎他生存的根基。

昨夜,他栖身的窝棚更是遭了“贼”。几个蒙着脸的“热心街坊”,以帮他清理鼠患为名,粗暴地闯了进去。所谓的“清理”,就是将本就破败不堪的窝棚彻底砸了个稀巴烂!仅有的破被褥被撕烂,藏在墙缝里最后几枚保命的铜钱被搜刮一空,连那口用来煮水的破瓦罐都被摔得粉碎!临走时,还“好心”地在他睡觉的草堆上,留下了一泡骚臭的尿液作为“纪念”。

他无处可去。南城虽大,却没有一寸土地能真正避开地龙帮的阴影。他只能躲进这座早已废弃、连乞丐都嫌晦气的破庙。这里,是绝望者最后的坟场。

饥饿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空虚的胃袋。伤口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窥视感。沈墨轩知道,三爷的人一定在找他。像他这样显眼的“外乡人”,在南城的底层,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就在下一刻,破庙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就会被踹开,冰冷的刀锋就会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靠在冰冷刺骨、布满灰尘的神像基座上,闭着眼,试图运转那微弱的家传心法,平复翻腾的气血和脑海的隐痛。但饥饿、寒冷、伤痛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那点微弱的内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