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玄枵鸦羽飞
“跟我走。”
三个字,平静无波,却如同三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沈墨轩的咽喉,将他残存的喘息也一并扼杀。冰冷的泥地透过单薄破衫传来刺骨的寒意,后背撞击墙壁的剧痛依旧在每一寸骨骼和脏腑间肆虐,口中腥甜的铁锈味挥之不去。眼前这个靛蓝粗布、面容清癯的男人——鸦十三,那双虚无死寂的黑眸如同两口深井,将他挣扎求生的微光彻底吞噬。
交出药囊和瓷刃?然后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带走?
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瞬间淹没了沈墨轩的意识。反抗?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这深井般的平静中掀起。拒绝?那隔空点血成烟、拂袖碎物为齑的手段,足以将他连同这破屋一同从世上抹去,不留半点痕迹。
“嗬…嗬…” 他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鲜血再次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滴落,在污秽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右手却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怀中那冰冷的瓷刃刀柄,粗糙的麻布刀柄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却也是唯一的“存在”感。
鸦十三静静地站着,靛蓝直裰在门缝透入的惨淡晨光中洗得发白。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只是用那双虚无的黑眸俯视着沈墨轩濒死的挣扎,如同观察一只在滚烫铁板上徒劳蹬腿的蝼蚁。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最终,沈墨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深青色的布囊。布囊浆洗得挺括,此刻却沾上了他掌心的污泥和血污。他死死盯着鸦十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烧尽一切的屈辱和不甘,嘶哑道:“…药…给你…放我…走…”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鸦十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对幼稚妄言的、冰冷的嘲讽。他没有伸手去接,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价值连城的“小涅盘丹”上停留片刻,而是落在他依旧死死攥着、紧贴胸口的右手上。
“还有。” 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沈墨轩的耳膜。
沈墨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瓷刃!这是他唯一亲手创造、能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武器!是他在这吃人世界挣扎求存的第一块基石!交出它,无异于彻底缴械,将自己最后一点挣扎的可能都拱手奉上!
“没…没有了…” 他嘶声道,眼神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有些涣散。
鸦十三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平静无波,却比最锋利的刀锋更具压迫感。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沈墨轩全身,如同万载寒冰将他冻结,连血液都几乎停止流动。肺部的剧痛骤然加剧,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
噗!
又是一小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出。
意志的堤坝,在这绝对力量的碾压下,彻底崩溃。
沈墨轩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熄灭了。他认命般地闭上眼睛,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紧攥的右手从怀中抽出。那柄用粗麻布简陋包裹、只露出缠着麻线刀柄的瓷刃,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暴露在鸦十三虚无的目光之下。
鸦十三的目光在那简陋的刀柄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粗糙的麻布,精准地“看”到了里面那枚边缘被打磨得寒光烁烁、锐利无比的白色碎瓷片。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虚无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丝波动,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粒微尘,转瞬即逝。
他依旧没有伸手。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沈墨轩将东西放在地上。
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沈墨轩的心脏。他咬着牙,嘴唇被咬破,鲜血混合着污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深青布囊和那柄简陋的瓷刃,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决绝,丢在了身前冰冷的泥地上。布囊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声。瓷刃的刀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
鸦十三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两样东西,如同扫过两粒尘埃。他不再看沈墨轩,仿佛对方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失去了所有价值。
“跟上。” 依旧是那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声音。鸦十三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战利品”一眼,转身,迈步,靛蓝的身影从容不迫地走向那扇敞开的破门,仿佛他踏入的并非污秽的瓦子巷破屋,而是自家清雅的庭院。
沈墨轩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死鱼。身体内外交困的剧痛如同无数钢针攒刺,意识在眩晕的边缘摇摇欲坠。看着鸦十三即将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感攫住了他。不…不能留在这里…熊屠子的尸体还在汴河边,赵元瑾的人可能去而复返,任何一个意外都能轻易碾死此刻的他!
求生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压倒了一切屈辱和痛苦。他猛地用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借着一股近乎自残的狠劲,强行驱动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躯体,挣扎着,连滚带爬地向着门口挪去。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痛哼,冷汗混合着血水泥污,将他彻底染成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怪物。
当他终于狼狈不堪地滚过那道腐朽的门槛,摔倒在瓦子巷冰冷湿滑的石板路上时,清晨稀薄的阳光刺痛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巷子里并非空无一人。几个早起的、面黄肌瘦的巷民正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间破屋的动静。当他们看到如同血葫芦般滚出来的沈墨轩,以及前方那个从容行走的靛蓝身影时,脸上瞬间布满了极致的惊恐!
“是…是那个瘟神书生!”
“他还没死?!”
“前…前面那人是谁?”
“快…快躲起来!”
低低的、充满恐惧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在狭窄肮脏的巷道里响起。那些探出的脑袋如同受惊的乌龟,瞬间缩回了各自破败的门板之后。吱呀的关门声此起彼伏,片刻间,整个瓦子巷仿佛变成了一条死巷,只剩下污秽石板路上未干的雪水和昨夜留下的冻硬污物,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劣质炭火、粪便和绝望混合的复杂气味。
鸦十三对巷民的惊恐视若无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艰难爬行的沈墨轩。他脚步不疾不徐,靛蓝的粗布直裰在惨淡的晨光中异常醒目,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的洁净感。他行走的方向,并非汴河沿岸的繁华码头,而是朝着瓦子巷更深处、更破败、更混乱的腹地走去。
沈墨轩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上半身,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用力,都伴随着骨髓深处传来的、如同钢针搅动般的剧痛——那是小涅盘丹药力冲击经络的残余痛楚,叠加了刚才被鸦十三拂袖重创的伤势。他踉跄着,几乎再次栽倒,只能用手死死扶住旁边一处低矮、布满油腻污垢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视线因眩晕而模糊晃动。
他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越来越远的靛蓝背影,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无边的恐惧。他知道,自己一旦跟丢,等待他的就是在这污秽角落无声无息的死亡。他用牙齿狠狠咬住下唇,借助剧痛强行刺激濒临崩溃的神经,迈开如同踩在刀尖上的双腿,一步一挪,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个混杂着血水污泥的肮脏脚印。
瓦子巷深处,如同这座繁华帝都溃烂的盲肠。巷道更加狭窄曲折,头顶是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横跨巷道的竹竿和绳索,上面晾晒着破烂不堪、散发着馊味的衣物。两侧的房屋低矮破败,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土坯。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恶臭:腐烂的食物、刺鼻的尿臊、劣质烧酒、还有病人身上散发出的脓血和死亡的气息。
一些更加破败的窝棚门口,蜷缩着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流浪汉和乞丐,他们大多眼神空洞麻木,对巷子里出现的一个“干净”的靛蓝身影和一个浑身是血、挣扎爬行的少年视若无睹,仿佛早已习惯了人世间最深的绝望。偶尔有胆大的、浑浊的眼睛从窝棚的阴影里投来,那目光也如同秃鹫在打量腐肉,冰冷而贪婪。
沈墨轩感觉自己正行走在幽冥的边缘。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肺腑深处的隐痛如同闷烧的炭火,随着他艰难的移动而不断灼烤。双腿经络中残余的冰针攒刺感更是让他举步维艰。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冰冷的虚脱感。他只能凭借着顽强的求生意志,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仿佛永远不会疲惫、永远不会停留的靛蓝身影,如同濒死的旅人盯着海市蜃楼中的绿洲,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更加肮脏狭窄、如同迷宫般的分叉巷道。鸦十三的脚步终于在一处毫不起眼的死胡同口停了下来。
这死胡同异常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两侧是高达两丈有余、光秃秃的、布满青苔和污渍的土坯墙。墙头覆盖着厚厚的、肮脏的积雪。胡同尽头被一道同样破败的高墙堵死,墙根下堆满了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散发着浓烈腐臭的垃圾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形成一座令人作呕的冰山。
死路?
沈墨轩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茫然地看着这条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死胡同,又看向前方背对着他、静静站立的鸦十三。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难道…对方要在这里结果他?像清理那摊污血一样,将他彻底抹除在这垃圾堆里?
鸦十三没有回头。他抬起右手,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虚空中极其随意地划动了几下。动作轨迹玄奥而简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指尖过处,空气似乎产生了极其微弱的扭曲,仿佛有无形的笔在书写。
嗡…
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颤鸣响起。
死胡同尽头,那堵布满污渍和青苔的高墙表面,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涟漪!坚固的土坯墙面仿佛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在沈墨轩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无声地向内“溶”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边缘光滑的圆形孔洞!
孔洞之外,并非预想中的另一条巷道或者垃圾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