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雨后的晨光穿透薄雾,洒在湿漉漉的林间,将昨夜的血腥与杀戮,都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
李靖是被一阵细微的、极有规律的磨刀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帐篷顶那干净而厚实的帆布。身上盖着一张温暖干燥的毛毯,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帐篷外,除了那霍霍的磨刀声,还有战马咀嚼豆料时发出的满足的声响,以及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一切都安静、有序,仿佛这里不是危机四伏的荒山,而是一座运转了百年的军镇。
李靖缓缓坐起身,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但已经被处理得很好。他看了一眼身旁,红拂女也已经醒了,正抱着双膝,怔怔地看着帐篷门口透进来的光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换上了一套定国军女兵的干净衣物,虽然只是普通的布衣,却也掩不住那份英姿飒爽。脸上的泥污和血渍已经洗去,露出了原本光洁的面容,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凤目,此刻却多了一份他从未见过的、水一般的柔情。
李靖心中微叹,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杨辰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身前是一盆清水,他正慢条斯理地洗漱。罗成如一尊铁塔般立于其身后,手中捧着干净的布巾。不远处,士兵们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进行每日的器械保养。
见到李靖出来,杨辰只是抬眼笑了笑,用布巾擦了擦脸。
“先生醒了?睡得可好?”
那语气,自然得像是问候一位留宿在家中的老友。
李靖拱了拱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正在保养兵器的士兵所吸引。他们将自己的长枪、朴刀拆解开来,用特制的油布仔细擦拭每一个部件,甚至连甲胄的连接皮绳,都要用油脂浸润一遍。
那种专注与爱惜,让李靖心头一震。
兵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爱惜兵器的军队,其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
“主公军容之盛,靖,前所未见。”李靖由衷地说道。
“让他们养成习惯罢了,”杨辰将布巾递还给罗成,站起身来,“一支不懂得爱惜自己手中刀的军队,上了战场,也不值得敌人尊重。”
他走到李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玄感的人,已经连夜拔营,后撤了五十里。现在的太原城,就像一座不设防的空城,等着我们去接手。”
李靖心中了然,这与他昨夜的判断完全一致。
“走吧,”杨-辰的目光望向太原城的方向,晨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跃,“去看看,我们未来的北方大营。”
定国军拔营的速度,再一次让李靖瞠目结舌。
帐篷被迅速收起,锅碗被打包,就连篝火的灰烬,都被士兵们用土仔细掩埋,不留一丝痕迹。不到半个时辰,这片林间空地便恢复了原貌,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大军开拔,向太原城进发。
这一次,李靖和红拂女不再是狼狈的逃亡者,而是作为胜利者,与杨辰并驾齐驱,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李靖骑在马上,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支军队的全貌。
队伍的最前方,是罗成率领的数百玄甲骑兵,他们呈锋矢阵型,如一柄黑色的利剑,随时准备刺穿任何阻碍。
中军,则是杨辰的亲卫,以及数千名步卒。这些步卒并非寻常的乌合之众,他们身披统一的皮甲,手持长矛或朴刀,队列整齐,步伐沉稳。行进之间,除了甲叶碰撞的细微声响和整齐的脚步声,竟无半点喧哗。
更让李靖心惊的是,在步卒队列之中,他还看到了数十辆由骡马拖拽的四轮马车。车上装载的,并非粮草,而是……床弩和投石车的零件。
将重型攻城器械拆解,随军快速机动。
这个念头,让李靖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这意味着,定国军不仅野战能力恐怖,其攻坚能力,同样不容小觑。
这已经不是一支单纯的军队了,这是一个完整的、自成体系的战争集团。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身旁的杨辰。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打造出这样一支近乎完美的军队的?
当定国军的旗帜出现在太原城外时,整个太原城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城墙上的守军,紧张地看着那片缓缓压近的黑色潮水。他们都是李渊留下的兵,本是用来提防杨玄感的。可杨玄感的大军一夜之间退得无影无踪,却来了个更让他们心惊胆战的定国军。
城内的百姓,则悄悄地打开了门窗的缝隙,用一种混杂着恐惧、好奇与期盼的复杂眼神,窥探着城外的来客。
杨玄感的军队驻扎在城外这些时日,虽未入城,但其部下骄纵,时常有小股士兵进城滋事,勒索商铺,调戏妇女,搞得城内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如今,赶走了豺狼,却来了一头猛虎。
这头猛虎,又会是何等模样?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定国军在距离城门一里外,便停下了脚步,就地安营。没有叫嚣,没有攻城,仿佛只是路过此地,歇一歇脚。
这种沉稳与纪律,反而让城中的人,愈发感到不安。
直到正午时分,杨辰才在罗成和数十名亲卫的护送下,与李靖、红拂女一同,缓缓来到城下。
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骑在马上,神态从容。
“烦请通报唐国公,故人杨辰,前来拜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城楼之上。
城楼上的守将,是李渊的远房侄子,名叫李道宗。他早就接到了杨玄感派人送来的“密信”,知道杨辰的来意绝不简单。可此刻看着城下那个风度翩翩,不带一丝火气的年轻人,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开门,是引狼入室。
不开门,城外那数千虎狼之师,可不是吃素的。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李靖策马上前一步,朗声道:“李将军,别来无恙。我乃李靖,杨帅此来,并无恶意,只是为靖洗刷冤屈,讨还一个公道。还望将军打开城门,让我等入城歇脚。”
李靖的出现,让城头一阵骚动。
李道宗当然认得李靖,也知道他被杨玄感追杀之事。如今李靖竟与杨辰走到了一起,这其中的意味,让他心中一凛。
他知道,这门,是拦不住了。
“开城门!”
随着李道宗一声令下,沉重的城门,发出了“嘎吱”的声响,缓缓打开。
杨辰微微一笑,策马当先,从容入城。
定国军入城了。
没有想象中的烧杀抢掠,没有想象中的鸡飞狗跳。
一队队身披甲胄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安静地走过街道。他们目不斜视,神情肃穆,手中的兵器紧握,却未对任何一个百姓露出凶光。
有孩童不小心摔倒在路边,一名路过的士兵甚至停下脚步,弯腰将他扶起,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麦饼,塞到他手里,然后迅速归队,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一幕,被周围的百姓看得清清楚楚。
那份戒备与恐惧,在悄然间,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