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杨辰是李密派来的说客,或是徐茂公派来安抚他们的棋子。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讥讽和质问,可杨辰却根本没提半句李密与翟让之间的龌龊,而是从一个谁也无法反驳的高度,重新定义了他们这些“旧人”的价值。
他不是来调和矛盾的,他是来告诉你,你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无可替代。
这种被人从骨子里认可的感觉,是他们在李密那儿,从未体会过的。在李密眼中,他们或许是骁勇的战将,是必须倚重的力量,但终究是“旧势力”,是需要被改造和规训的草莽。
“啪!”单雄信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乱跳。
他站起身,一把夺过酒坛,亲自给杨辰和自己满上。
“说得好!”他粗声吼道,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他娘的,魏公身边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懂道理的读书人,我大哥……我大哥他也不至于天天喝闷酒!”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失言,立刻闭上了嘴。但帐内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杨辰心中一动,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他没有顺着单雄信的话去说翟让的处境,那会显得自己目的性太强。他只是叹了口气,用一种晚辈的口吻,带着几分天真和不解地问道:“大龙头为何不快?如今我军攻克洛阳,威震天下,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啊。昨夜庆功宴上,我看魏公对大龙头也是敬重有加,凡事都先请示大龙头的意思。”
“敬重?”旁边一个校尉喝多了,忍不住冷笑一声,“那叫敬重?那是把大哥架在火上烤!什么事都问他,可最后拿主意的,哪个不是他李密自己?打下来的洛阳城,军政大权全在他军师府和中军帐手里,给我们大哥留了个什么?一个空头的‘大龙头’名号!这洛阳令,本该是我大哥的,凭什么给了你这个……”
“王老三,闭上你的臭嘴!”单雄信厉声喝断了他。
那叫王老三的校尉脖子一缩,不敢再言语,只是端起酒碗,愤愤地灌了一大口。
营帐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而尴尬。翟让集团的怨气,就像被戳破了一个小孔的气囊,泄露了出来。
杨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几分“惶恐”的神情,他连忙站起身,对着单雄信一抱拳:“二当家,各位将军,是在下失言了。洛阳令一职,本是魏公错爱,杨辰何德何能,敢居此位。若是因为此事让大龙头心中不快,那杨辰万死莫辞!我……我这就去向魏公请辞!”
他说着,竟真的转身就要往外走。
“回来!”单雄信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就算辞了,魏公也不会把位子给我大哥。坐下!”
杨辰“一脸为难”地被他重新按回了蒲团上。
单雄信烦躁地在帐内走了两步,胸中的郁结之气无处抒发。他看着杨辰,这个年轻人,有勇有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更难得的是,他似乎真的懂他们这些老兄弟的心。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子,你刚才说,想学我的马槊,还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杨辰立刻答道。
“好。”单雄信点了点头,眼神变得深沉,“我单通的本事,不传外人。但今天,我认你这个兄弟。不过,光我一个人认可没用。”
他走到杨辰身边,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明天一早,我大哥要在城外邙山行营,私下里会一会几个老朋友,校校筋骨,打打猎,散散心。你,跟我一起去。”
杨辰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打猎的邀请。这是单雄信在向他敞开翟让集团最核心的圈子。
这也是一场真正的考验。在那个圈子里,他将要面对的,是比单雄信更加多疑、也更加失落的瓦岗旧主——翟让。
自己今天在单雄信这里说的话,能不能过翟让那一关,还是个未知数。
“怎么,不敢去?”单雄信看着他变幻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杨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了笑容,灿烂而自信。
“求之不得。”